流景2

  青汝手好得差不多了以后又开始干活,陆月不能拦着他去做事,因为他明白如果另一个限制自己的选择他也会很不开心,但这并不妨碍他还是会不高兴。

  尽管青汝和他说,男孩道过歉甚至不再像以前一样无视他,他妈妈也很善良,已经没什么事了,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第二次。

  那男孩因为上次的事确实开始正眼看青汝了,他发现青汝还识过字读过书以后,一直缠着青汝给他讲题,或者让青汝给他写作业,自己躲懒在一边吃果子,顺便让他妈给青汝涨工钱。

  时间久了,青汝反而很少再做重活,专门陪着季山行写作业,季山行写作业的时候,青汝在一旁看书。

  季山行也问过他为什么这么穷还识过字,青汝懒得搪塞他,说认得就是认得。

  熟悉了以后,季山行还告诉他家里哪个阿姨最喜欢偷懒,哪个下人喜欢偷东西,还说你从那一堆里拿走了什么谁都不会知道。

  季山行玩腻了的玩意儿就丢给他,告诉青汝不用还了。青汝也接着,要去拿去换钱,要么扔给陆月玩。

  青汝的生活虽然有所好转,但是陆月并没有。

  陆月的处境和遇到青汝之前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甚至更不好了。在以前,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去当土匪,而且土匪的死亡率挺高的。同理,混混也差不多。高回报率意味着高风险,何况陆月现在混个温饱而已。

  陆月听说青汝以前想拉小提琴,心里就埋下了一颗种子,想见他拉一次。想见他像香风剧院里面出来的小姐先生一样能上那样的舞台。但他只是一个小混混而已。

  青汝的到来缓解了他的焦虑,但是事情就鲠在哪里,堵的陆月心烦。

  烽火乱世,多方势力周旋,狡猾的商人利用乱世贩卖必需的药品。

  陆月接到了一单生意,让他护送几车药品,洋人老板找了几个人护送,还给他们配了枪,领头人会装作做茶叶生意的老板,他们也只是护送保镖。

  陆月不喜欢被困在原地,原来的平衡如果不能打破,就无法建立新的秩序。

  陆月同青汝说自己这周都不回来了。青汝没问他有什么事,陆月平常也时常早上才回家。

  陆月送货路途上,心跳得巨快,尤其是每一次过关有人检查的时候。同行的一个大哥告诉他,见多了就好了,陆月在心里骂了句,这屁话还用得着你来说?

  他自己倒是想通了,左右不过两个结果,平安过了或者被发现打一场,谁赢谁活呗。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心里就多一份准备,他也就没开始那么慌张了。

  还没到交易地点,他们还在巷子里拐向城外,必经之路上只要再往前走上三里路,就会有人买家来接应。

  子弹打中装货的木箱,发出声响,出意外了!没有听到枪响的声音,是装了消音器。这笔生意并不算大,原本不应该被盯上的,只能是哪里出了意外。

  带头的人立刻反应过来,发生叫道:“赶车的继续往前跑!一个人跟着他,其他人躲起来!”

  “往前走没多远就是大路了,他们也没地方躲!”

  陆月离驾马车的人最近,他立刻跳上车,想掏出枪,可是他的手抖得厉害,明明很轻松可以做到的事,这会儿怎么就这么难?

  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一晃而过的光亮,驾车人的刀已经迎头向陆月刺去,陆月立刻推了那人一把,刀直直刺入陆月的大腿。

  “啊!!”陆月惨叫出声。但是那人似乎想拔出刀再刺,陆月这会手利索了,他掏出枪,用枪托狠狠撞上那人的脑袋,那人身体一歪,陆月抬起没有受伤的脚一脚踹过去,原本该往后倒的人却没有后倒!

  连着三四声枪响,陆月亲眼见那人朝他腿上载下去,他的血溅到陆月身上,染红了他的衣服和脸颊。但陆月注意不到这些,他满眼都是红色,他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认知到原来人的血是这样鲜艳的颜色,它们隐藏于人们或白或黄或黑的皮肤之下,几乎不以真面目示人,对人类而言竟是一种保护。

  陆月的腿起满了鸡皮疙瘩,像是黏上了最可怕的寄生虫,他匆忙地将那人的尸体连手带脚推下马车,又匆忙躲在货前。

  朝驾车人开枪的是向陆月说习惯就好的中年男人。男人跳上马车,驾车往前冲,身后还是开枪的声音。

  交火的声音引来了买方的人,偷袭的人知道获胜的几乎已经很小,再不撤退也没有活路,就没有再追上来。

  除了陆月的腿受伤了,一个人的手被打穿了,另外还有一个人被子弹后心穿过,等他们找回去,那人早就断气了,只是一摊鲜血滚烫流了满地。

  受伤的人被带去疗伤,他们在苏州休整一天,回南京为了不被查到,他们把送货的车停在郊外,再回城。

  他们回到最热闹的街上,去吃了一餐饭。

  几人都大松一口气,神情姿态都放松了不少。那个开枪杀了驾车人的大哥最后一边喝酒一边对陆月说:“这么年轻可以干别的事就别来干这个了,好好回家养着吧,想通了就别来了。”

  陆月却觉得自己还是紧绷着神经,一点风吹雨打都能惊到他。回来的路上,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眼睛一闭上就是一片红色,还有那个人倒在他腿上的战栗感,他觉得自己要被自己逼疯了。

  大哥问他要送他回去吗,陆月拒绝了,他叫了辆黄包车到十字街口,找老板要了一碗凉粉。

  “小伙子,几天没看到你憔悴了不少。”老板。

  “是吗,我才吃了一顿好的呢。”陆月说。

  “那就不对啊,你这样一看就是不仅没吃好也没睡好,”老板疑惑道,“年轻人多注意身体吧。”

  陆月应了一声,手里拿着勺子,凉粉好像有千金重似的,怎么都舀不上来。他也就只是搅着没试图再吃。

  陆月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两声清脆的木板敲击声响起,陆月回过神来,看到青汝干净的脸,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青汝说。

  “不是,就是很巧,可以一起回去了。”陆月笑着说。他作势要起身,抬起腿还是不可避免的不协调。

  “怎么了?”青汝皱着眉头看像陆月。

  “受了点伤,没事。”陆月尴尬地揉了揉头发,“我们回去吧。”

  青汝默不作声,用手按在了陆月的大腿上,陆月现在只剩一只腿可以用,避也避不过他,被按住了以后,“嘶”了好长一声。

  “消停点,信不信我当场把你裤子扒了!”青汝说,“去诊所。”

  陆月架在青汝身上慢慢走,他觉得自己走了这么多天好想就是在等这一天,他伏在青汝背上,头抵着肩,能嗅到青汝身上干净的皂角味,竟隐隐凭空生出一丝温馨和安详的气息。

  陆月问青汝:“我走了快一个星期了,你有没有想我?”

  “想你干什么,想你被人打吗?”

  “白眼狼,有了家就忘了娘!”陆月骂着心里却暖的很。他从小没爹没娘的,身边多了一个人,体会到了突如其来的关爱,有些新奇,还有些无措。

  陆月看着青汝的侧脸,淡淡笑开了。

  他们到了诊所,医生把原来的纱布拆开,给陆月换了药,又带了一堆药回去,路上青汝又买了补血的食材。

  青汝不会忘记那道伤口,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深的伤口,很多时候他们可以拿伤口开玩笑,那样反而更能说开让心里不留芥蒂,但这次青汝却什么都说。

  虽然陆月原本并不想让青汝看到,但是既然看到了,就不免贪心些,期待青汝能多对自己好一点。

  陆月在家养了三个月,送货的报酬早给他花得七七八八了,青汝领着勉强够过日子的工资,两人又抠抠搜搜地过日子。

  这段时间平静安稳的不行。陆月在家里已经闲出毛病来了,一个月不到他就溜出去这跑跑那跑跑,想和人家小孩玩跑酷,他踩在塌了的黄土块,还有破碎的木板以及用来支撑房梁的胖柱子上,笑嘻嘻地看一堆小孩东躲西藏,最后被青汝给拎了回去,晚饭也不给他吃。

  快两个月了,陆月实在闲不住,又自觉好得差不多了,又跑出去爬树,被抓回去以后,被罚着洗了一个月的衣服,还得叠好,被教训床上和地上都不准乱扔东西。

  陆月觉得自己的本性被束缚了,只好继续露出他恶魔的小尖牙,向青汝撒娇。

  青汝被陆月恶得不行,一边说:“陆月你这样合适吗?”青汝想起陆月回来的前半个月用喜欢挨着他睡,有时候扯都扯不开就一边帮他收拾了。等反应过来就会说:“我怎么又被迷惑了,绝对没有下次了。”结果下次又是这样。

  一次,陆月在床上缠着青汝,硬是要扒在他身上,青汝同他说“别闹”,陆月就回他“不闹,你安分一点,无聊死了。”陆月自己不安分就算了,硬是还要拖着个人一起动来动去。

  “唉,你拉个曲子听吧,打发打发时间也好嘛。”

  “不要。”

  “去嘛去嘛,从来没听过这么时潮的玩意儿,就只听过老男人办丧事的时候吹唢呐,闹腾死了。”

  青汝犹豫了一下,陆月见有戏,起身去那了那个从来没碰过的黑匣子。他递到青汝手上,又自动摊到床上去了。

  青汝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把气呼出去,他已经四个月没有碰过它了,当时心里到底舍不得,现在又再次打开。

  纯白的琴身,光滑的线条,还是那么优雅漂亮。青汝把小提琴架在肩上,调了下音,拉了起来,凄厉的声音在夜里散开,包围了

  两人,时而高吟,时而低婉,连成线的乐符竟如此美妙。

  不知为何,陆月竟在此间听出一丝凄凄,他不知道这是源于小提琴本身的音色,又或是青汝本人。

  他们没有说话,青汝一连拉了好多曲子。直到累了,才停下来休息。

  青汝把小提琴收好,坐在床上,他的背挺得好直,除了讲堂里的老学究有时刻意把背挺得笔直,陆月没见过青汝这样一直把背挺直的人了。

  我们很少思考一个人的行为代表着什么,尤其是这件事情超出我们惯常的行为规范的时候,一个经常驼背的人看到一个会一直挺着背的人,他只会感叹他背挺得好直啊。但是他为什么会这样做?那大概没有人想过。

  但是陆月是想到了这个件事,就会直接去问的人,所以他问青汝:“为什么一直挺着背,不偶尔放松一下?”

  “好像已经习惯了。”他说。

  “在我家,你可以不用一直这样,可以像我一样,诶,这样可以,这样也可以。”

  十五年的时间,父母把礼节刻在他的骨子里,他用每一寸骨记录下边界的位置,什么玩笑可以开,什么线不能越过,客套的话什么时候说,做了什么事用什么话补救,什么事情不能做。清醒地像个世外之人,真的假的都在戏言里。精雕细琢得仿佛是个假人。

  他知道自己已经脱离了原本的环境,没有想到身体还替他记得,保持着原来的一举一动。

  青汝突然觉得很可笑,一个穿着打补丁洗得发了白的衣服的人,竟然挺直着背,走得闲庭信步。外人看了一定觉得这人是个神经病吧,把自己当少爷了不成。

  陆月突然乱七八糟动起来,他伸手搭上青汝的肩膀,带着他一起手舞足蹈,做了好多奇奇怪怪的动作。

  “诶,你看,这样是不是很怪,但是好舒服?”

  青汝笑着点了点头,陆月看到了,觉得青汝终于真的融入了这块领地。

  这个晚上,陆月挨着青汝睡觉的时候,对方竟然安安分分,没有嫌弃他。

  陆月不知道的是,他偷偷溜出去的时候有人找上门来过。青汝拉开门的时候,还以为是陆月回来了,结果看到的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男人说找陆月,是想给他介绍一份好差事。如果他想要,就让他去生梦会所找酒保说是找个谋生的就好了。

  青汝无视了死在门前的猫,染血的布条,带血的头发,没有告诉陆月。两三个星期后,这种情况才没了。

  等陆月腿好了说他要去生梦的时候,青汝立刻就想明白了那些人能找上门见到他,自然也能遇上陆月,陆月怕是早就答应他们了。不然他们才不会安分。

  青汝没说什么,任由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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