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修界禁忌

  碎星谷有一巨大湖泊,名曰映月。

  每逢月夜,湖面便会撒满星子,偶有鱼跃,湖面涟漪泛泛,星子便也随之破碎,碎星谷便由此而得名。

  “碎星谷擅驱兽,谷内多是开了灵智的鸟兽与草木。”

  越往碎星谷的方向行去,路上的飞禽走兽越是繁多,池羽跟着苏挽意走至一条花路时,不由惊起了栖息在其中的几只绿带燕凤蝶。它们飞上中空,尾部似丝带般随风飘飞、轻盈抖动,不似在空中,倒像是在水中。

  初时仅有几只,然而紧接着,数不清的燕凤蝶一个接一个地浮上空中,或高或低,整个山间,目光所及之处,是弥漫了天际的蝴蝶。

  不由自主地,苏挽意停住了脚步,仰首观赏起这片蝶海。随着抬头的动作,她清晰的下颌展出一条优美的弧度。

  从侧面看去,女子鼻峰高耸微驼、弧度适中,同饱满的额一同勾勒出柔美而迤逦的线条,她娇俏的鼻尖微微上翘,又隐隐与嘴唇、下巴形成一条笔直的长线。

  不是绢帛上针线的断续勾勒,而是宣纸上作画的行云流水。

  漫天的翩跹蝶舞里,她紫裙翻飞、婷婷静立,也不知是谁作了谁的陪衬。

  美人转头看了过来,其风姿玉骨,便是一句“长眉连娟,微睇绵藐”也是比不上的。

  “好美……”男孩儿眸光流转,喉间不由溢出一声由衷的感叹。

  他说的是她,她却以为他在说景。

  苏挽意的目光黯了一黯,“是啊,真美……若能这样做一世的灵物,对于它们来说未必不是最好的归宿。碎星谷崇尚自由,但却设了一条禁令,也是唯一的一条禁令——凡谷中灵物,不可化形入妖。”

  她伸出手,一只蝴蝶试探地飞了过来,停在了上面。

  她嘴角扯了扯,眼中却沁润着怜悯与悲伤,“但禁令之所以能成为禁令,就在于它曾经酿造过悲剧。曾有谷中灵物因爱慕宗门弟子化形成妖,不过最后……皆被斩杀殆尽、神魂俱灭。”

  “阿姐不觉得这禁令有些过于残忍了一些么?”男孩儿眉间微微攒起,不甚赞同道:“难道非要同族才可相恋相守?若灵物爱上人类,情难自禁化成人形与其结合,也不对么?”

  不对么?

  苏挽意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道:“灵物幻化人形即成了妖,人与妖结合乃是大忌,那会破坏人类的既定命数。”

  “既定命数?阿姐信命?”池羽眉头紧锁,看向女人沉静如水的侧颜,他不信,能够说出天地无别、众生平等的人居然会屈服于命数。

  “我?”苏挽意凝神,审视自己的内心,片刻才回道:“……大概相信的吧。”

  她这身体已是一局死棋,任凭如何落子也无用了。

  不信?她又怎能不信?

  “人之死病,本皆由自然。其所遭之事、所遇之人若致其未能寿终正寝,是为人祸,人祸亦是一种自然,原因么,可落在三个字上面……”

  美人指尖微动,其上凤蝶振翅惊飞而起,她手指顿了顿,接着凝成灵力在空中依次画出三个大字———人间事。

  人间事,只能由人来过问,而异族不得干预。

  “异族相恋,不得善终。即便那妖并非有意,长久以往两两相守,也会不由自主地将爱人生机快速耗尽,想要相守何其艰难曲折……”

  那孩子好像有些伤感,只见他垂眸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上挑的眼尾就像一只幼狐般,漫不经心地勾魂摄魄。

  “如果是我,宁愿……”

  “嗯?你说什么?”

  他话说得近似呢喃,苏挽意没有听清。

  男孩倏尔抬眼间,同她不经意地对上了视线,那双眼睛又像受了惊的小鹿一样四处躲闪。

  自己最近太奇怪了……这女人怎么比他还像个妖?总是勾得他动不动吐露出内心真实的想法,到底谁才是货真价实的妖?

  “没说什么。”

  苏挽意不再停留,带着他缓步穿行于蝶海之中。

  “然,灵物若想与人相守一生,其实也并非入妖一条路可走。想同一个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无忧无扰,那么首先它便也要成为一个人。然而那要付出的代价却远比成妖艰难,不知令多少灵物望而却步。”

  “其实,在这谷中就有这样一例。谷主潆泓的夫人如琢,便曾是这谷中灵兽,她为谷主由灵兽直接化人,甘愿灵力尽失,寿命大减。”

  “只是这样的例子太少了,人心易变,像潆泓师伯这样愿意等一个化人的灵物慢慢长大成人、修成灵脉的更是世间罕有。”

  “如若是个凡人,那么等对方长大时,他早已两鬓斑白,多生悲剧。而又有哪只灵物能像如琢夫人那般不顾一切呢?放弃比人类悠久的生命,放弃强于人身的能力……如若那人值得也罢了,若有朝一日惨遭背叛……那还不如选择做一只妖,幻形自如,倘若遭遇背弃,至少还保有一身的妖灵之力,是故,灵物选择化妖,也不过多是为了自保而已。”

  池羽静默听着,心里不知都想着些什么,再抬眼已经跟着她行至谷外。

  一只灵猫早已在此等候,见她二人从远处走来,两爪前移,伸了一个好不舒服的懒腰。它从树上灵巧地跳了下来,走到苏挽意跟前,翘着尾巴绕着她的腿转了一个圈,又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随即口吐人言道:

  “挽意小姐,随呦鱼走吧。”

  “为何叫……有鱼?”池羽很诧异,明明是只猫,名字却叫鱼。

  “是呦鱼啦,就是那个那个‘呦,好多鱼’的意思。”呦鱼骄傲地仰起小脑袋走着直线,一边带路一边解释道:“不过,呦鱼的确想有很多鱼,想日日有鱼,年年有鱼,鱼怎么那么好吃呢!”

  “呦鱼真是一只招人喜爱的小家伙,挽意这次给你带了一条养在流光仙府醉仙湖的肥鱼。虽然放在芥子袋里有几天了,不过用灵力包裹着,应该还如出水时那般新鲜。你要不要啊?”

  “哇!真的嘛!挽意真是玉墨宗最体贴善良的女娘!”

  呦鱼高兴坏了,窜过来一下子跳进了苏挽意的怀里,疯狂蹭起她的下巴来,“如琢夫人在映月湖边晒太阳,呦鱼这就带你们过去寻她。”

  ******

  映月湖湖水沁蓝,湖面如镜。

  一只巨大的火麒麟正趴在映月湖边,神情极为嚣张不羁,它对着湖水里的巨大阴影眉飞色舞地叫嚣着,满嘴北地的方言味道:“涎玉,你这灵兽当得也忒名不副其实了!潆泓干架凭什么总喊老子去帮忙,干来干去,老子都快成他灵兽了!”

  湖中惊炸水花,出其不意地窜出一个庞然大物,是蚺。此蚺身长近百,粗如殿柱。只见它二话不说,卷起那火麒麟就往水里拖。

  “诶?哥!哥!我错了我错了!老腰都要被你勒断了!”打不过就求饶一向是如荼的绝技。

  “既然嘴欠就喝点我的洗澡水吧!干点活就来炫耀,不过才几次没理你,你就开始蹬鼻子上脸,惯得你嘴欠!再说有你这个小弟能打,自然不用你大哥我出手!”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不要闹了,有客人来了。”

  一失笑女声响起。

  闻言,巨蚺涎玉缓缓从火麒麟身上蜿蜒而下退回湖中,如荼甩了甩身上的水珠,有几滴溅到了呦鱼身上,惹得小家伙疯狂舔毛。

  苏挽意与池羽的注意力刚刚都被两个巨兽吸引着,这才注意到湖畔树荫下的青衫女子。女子缓缓从树荫中走入明媚的日光里,青丝如瀑,肌胜白雪,容颜妖且丽,但却并不媚俗。都说灵物化人之美,男子俊秀,女子貌美,这话当真不假。

  “如琢婶婶!”

  如琢引二人树下石凳入座,关切地问道:“挽意这次赴仙府求治,效果如何?”

  苏挽意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如琢夫人顿时明白,不再深问,继而将目光转向少女身边的男孩儿。

  池羽泰然自若地迎着如琢夫人审视的目光,心中并无不适。

  可能是因为灵物即便化人也保留着的对周围事物的强大感知力,他们彼此都感受到了对方没有恶意。但也因此从对方的气息中捕捉到了丝丝模糊的熟悉感。

  “整个宗门都传遍了,说你带了一个天赋异禀的预备弟子回来,看来就是这小家伙了。”

  “不错,他叫池羽,我观他一身剑骨,爱惜人才,只是光有剑骨没有剑心也是不行的,于是便带他四处转转,帮他找寻自己的道。”

  “小挽意这是跟你爹学的吧,我还记得你小时候,苏江沅那家伙抱着你过来找道,结果你骑在我背上非说要驯我。”

  如荼并不在意方才这两个小辈把他求饶的窘态尽收入眼底,它面上一副长辈的正经模样,挺着胸膛威风凛凛地走到如琢身边伏下身子,大脑袋一拱如琢夫人的腿,做娇羞状撒娇道:“可是人家是离不开如琢的,如琢如琢你看刚刚涎玉它欺负我,它欺负你的灵兽,你快叫潆泓过来帮我好好教训它呀!”

  紧接着,一道声音瓮声瓮气地从水里传上岸:“如荼,赶紧收起你那副恶心的嘴脸,没看到来客人了嘛,咱要点脸行嘛?”涎玉在水中气得一砸蚺尾,顿时溅出一道巨大的水花,水花再次喷溅到呦鱼身上,小家伙惊得一跳,怨愤地开始继续舔毛。

  苏挽意这才想起来答应呦鱼的礼物,呦鱼在旁边眼巴巴都等了半天了,这才又遭了殃。她拿出肥鱼给它,小家伙眼睛一亮,毛都不舔了,它凑近嗅了嗅,然后开心地叼到了嘴里,还不忘朝苏挽意晃了晃长尾巴,一溜烟儿就跑没影了。

  池羽还没从如荼瞬间转变的震惊中回过神,便感到身边凑过来一道靓影,在他耳边轻轻耳语道:“我小时候有些没有眼光。”

  软软的声音和浮动的气息把他的耳朵弄得又痒又热,男孩儿不敢乱动,身子僵在石凳上,半晌才放松下来。

  那边如琢夫人差点没被如荼拱到地上,手上金樽中的佳酿全部倾倒在了身上不说,还一个踉跄,好不狼狈。她稳住身子翻了个白眼,一脚踢向如荼臀部,对它只说了一个字:“滚!”

  如荼委委屈屈地站起身子,脑袋不小心磕到了一旁的树干,哐地一声,震下一片树叶雨,飘落到众人身上发间:“如琢,在小辈面前你怎么都不给我点面子呢……你小时候阿哥真真是白疼你一场!”

  苏挽意携着池羽站起身,退出那片树荫,抖落着一身的叶子。

  “阿姐别动。”

  闻及如此,苏挽意便知道了,准是自己身上哪里还有叶子,她背对着池羽,果真按他说的没动。可这倒让池羽犯了难,不过才到她腹部的个子,便是伸手也够不到她的头顶,但他就是不肯说一句让她低一点的话。

  最后还是苏挽意自己意识到了,在他面前慢慢蹲下了身子。

  视线跟随着她的动作而下落,男孩儿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脸上的表情既倔强又无奈,最后只剩妥协,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捻起她发间黄绿相间的薄叶。

  “好了,阿姐。”

  如琢深吸一口气,努力心平气和下来:“挽意,还有池羽,让你们见笑了。”

  “如琢婶婶不必介怀。这是挽意途径上都买来的人间醉仙酿,名字听起来有趣极了,知你爱饮酒,便买来给你尝尝。”

  如琢夫人顿时忘了如荼带来的不快,面上难掩喜色,“挽意你有心了,我早就听闻这人间美酒了,一杯可醉仙,是否当真如此?”

  “挽意不知,还要婶婶亲自品鉴才是。”

  “也是,你这姑娘饮不得酒的,就算是果酒都能醉倒你,你呀,什么好酒都试不得!我倒是一高兴忘了这茬,趁着潆泓出谷,我得喝个痛快才行,潆泓那家伙最是见不得我饮酒,平日里让他给我带这酒,尽是敷衍,还是挽意深知我心。”

  “既如此,婶婶可千万别在潆泓师伯那里供出我来。”

  “放心放心!”

  醉仙酿以执壶盛着,如琢迫不及待地掀开壶盖,放到阳光下一观,道:“唔,世人多用谷物酿酒,绿色酒最常见,其上则为黄色酒与琥珀色酒,而这红色酒最为罕见,当真是好酒!”

  苏挽意杏眼一弯,笑得狡黠:“那就不打扰婶婶品酒了,挽意和池羽就此告辞。”

  苏挽意左手永远持着那把池羽未见过全貌的长剑,她右手捻剑指从身侧水平划过,最后归于胸前三寸,然后对如琢夫人轻轻颔首,身姿就像水波于湖面漾开一般柔美而灵动。

  随着低头的动作,她的长发顿时滑向身侧,一片优美纤长的脖颈瞬间暴露于阳光之下。男孩儿站在她身后,抬头便看到了,那上面细细的绒毛被光渡成了金色。

  这个礼,他之前见过。

  他照着她的样子,模仿出个似是不是的样子,“夫人告辞。”

  苏挽意闻言回首,看到他四不像的动作不禁莞尔,好笑地摸了摸他的头。

  “诶?小挽意你怎么这就走了?不是要看看碎星谷的道么?我这还没给这小子展示我的威武呢!”那边如荼晃了晃脑袋挽留道。

  “如荼伯伯,阿羽不善言辞,性子内向,于驭兽一道怕是难以精进,我这回过来主要就是送酒,便不多打扰了。”

  “别急着走啊,这驭兽是不能只看性子的……”

  如荼话还未完,湖中的涎玉终于忍不住探出头来,吐着信子道:“还不都是你干的好事!以后碎星谷招收弟子,我看你就不要出去丢人现眼了!”

  “凭什么不带我!我怎么了我!”

  苏挽意对涎玉偷偷眨了眨眼睛,便带着池羽先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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