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水墨丹青

  芙蕖玉池之畔,三层阁楼之中,桌案上宣纸铺陈,浓墨未干。寒风呼啸,卷雪漫天,阁楼顶层的一扇窗猛地被吹开一条缝隙,引得窗口风铃疯狂敲叩,震颤不断。寒气亦入内,肆意将桌上整齐的纸张吹乱……

  落纸惊风起,飘摇无所踪。

  千灯山上,天光微亮,男孩儿才哆哆嗦嗦地踏入院子,他僵着身子试了很多次,才成功将火盆里的木炭燃起,直到上床裹紧了被子,冻僵的手脚才渐渐感知到迟缓的疼痛。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屋内昏暗,已不知何时。他微转头,忽感一阵头昏脑胀,于是他又抬手摸了摸额头,是滚烫的……想必是感染了风寒。

  不过,并无大碍,从前那几年也不是未生过病,挺几日也就好了。

  人类的躯体就是这般,容易生病。

  耳房的门忽被扣响,有人在门外喊道:“小兄弟,你在里面吗?”

  池羽刚想回答,却被喉间涌上的咳嗽声打断,“咳咳……咳咳!”

  听到里面剧烈的咳声,方舟直接推门而入,“你可算回来了,昨日寻你不见,还以为你只是出去一会儿,后来才听人说看见你下了山去,也不知去了哪里,你说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呢,幸亏是安稳回来了!”

  方舟帮男孩儿顺了顺气,语气里不无担忧。

  “……咳,前辈抱歉,我昨日走得急,忘记说了,让您担心了,是我不对。”

  想到最近的传闻,方舟还以为他是受了欺负,心里不好受才躲了出去散心,他随手点了盏灯,叹道:“嗐,其实也不算什么,山上这些崽子我还能约束一二,就是怕你去别处,挨了别人欺负……若是心里不痛快不如来找我说说,我虽是个粗人,不太会安慰人,但是我可以陪你饮酒啊,有些哀愁,喝了酒就什么都忘了!”

  “前辈不信那些传言么?”

  “不信!同你相处了一些时日,怎么看你也是个好孩子!”

  池羽的心渐渐回暖,却又听方舟说道:“而且我们师姐高风亮节,素来公正不阿,也最是守规矩,若你有违德行,师姐当初也定不会带你回山!”

  池羽嘴角落寞一勾,垂下眼眸,说到底,其实方舟信的终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苏挽意罢了……不过也总比不信要好,他又别扭些什么呢……

  “师姐也常遭人诟病,百年里,比这更难听的也不是没有,我和牧荑师兄常去为她鸣不平,动手教训那些嘴巴不干净的人,可是到最后连我也发觉了,你能堵住几个人的嘴,却堵不住悠悠众口,更压不住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心。所幸我们师姐从来不将这些放于心上,她内心自由,就像一阵风一样,被困宗门百余载,可任谁都不曾束缚住她自由的心,否则身心俱受折磨,师姐又该有多苦啊!”

  是啊,那诸般脱俗的见解又怎会出于一颗哀哀自伤的心……涌上喉间的咳嗽再次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这……莫不是感染了风寒”,方舟瞧他面色绯红,咳嗽不止,心中一动,“你昨日下山到底去了何处?……不会是去菡萏阁寻师姐了吧?”

  池羽微微点头,咳嗽地愈发厉害。

  “胡闹!真是胡闹!你还未引气入体,不过还是个寻常人,大冷的天,你衣服这般单薄,没死在路上已经算是运气!”

  方舟说着,从芥子袋中掏出了一个裘袄往他床上一扔,“你便是再等上一日也好啊,这是师姐吩咐从宗外采买回来的狐裘,你非玉墨正式弟子,御寒的冬衣亦是没有你的分配,这还是师姐出私银为你购置的,昨日才到,现在好了,没等穿呢,差点翘了!”

  池羽的手慢慢爬上狐裘,轻轻抚摸,许是方舟的嗓门太大,震得人心肝俱是一颤,“抱歉”,他开口道歉,嗓子咳得沙哑。

  “行了,我同你一个小孩儿置什么气!等着,我去给你弄完姜汤!”

  “前辈!”池羽急喊一声,“莫要告诉阿姐,可好?”

  方舟瞪他一眼,气呼呼地开门出去,“知道了!”

  开门的瞬间有什么东西从他脚旁穿行而过,一溜烟就窜了进来,只是方舟没注意。门啪地一声便被合上了,溜进来的风把烛火也扑灭了,那东西却发着光凑到了他身前。

  这是什么?

  他咳嗽着伸出一只手,接住那团光。那光碰触到他的身体,忽然化作一缕清风,风里卷着花瓣,绕着他的手掌盘旋,飘飘荡荡重新排列组合,一瓣一瓣,一朵一朵……合拢聚散,盛开出一捧白色的绣球花,继而那一捧洁白慢慢旋转起来,最后如同烟花一般在他眼前炸裂成一段话:

  万物皆空,唯因果不空,种善言、执善念、为善行而得善果。谗言蜚语,可不闻、不问、不听、不想,自烟消云散。

  他认出来,笔迹是她的。

  半空的字宛若被风吹过的尘土一般缓缓消散,屋内归于一片黑暗,唯余千灯山夜里的灯火依稀入院、入窗。

  屋内静谧得呼吸可闻,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又像是什么来过、又走了,不过目的地却是那里……男孩儿揉了揉胸口,那里心脏跳得有些凶猛。

  好神奇的灵术,像是一种咒,貌似是只有收信人才可解开。

  次日,他服下方舟送来的一粒肃炙丹,解了热,不过仍是有些咳。傍晚他未燃灯,窗外又出现了一道光,他把窗开了一道缝隙,那光便窜了进来。

  今日的话是:夫士之生,斧在口中,所以斩身。由其恶言,彼息我息,此二俱善。

  第三日晚,他咳止了,早早便等在了窗前,那光如期而至。她今日不再像前两日一样劝慰他,而是说:听闻狐裘送至,外出莫忘加衣。

  第四日她说,所幸冬日弗有雷声。

  ……

  第十八日她说,玉墨四处皆景,待我归,与你同赏。

  第十九日她说,听闻人间有一祭山礼仪,治礼毕而埋玉于坑,称为瘗玉,人若往生,不知可否亦是如此,以玉代人而埋于土,而人则化作尘埃散落于世,随风而行,看尽人间锦绣山河。

  男孩儿看完若有所思,这就是她为自己选择的结局吗?

  第二十日她说,亦听闻人间有地脉,如人之经脉,相通联系,掌握着世间一切盛衰与兴亡,不知真否。

  ******

  宣纸烧灼而尽,滴滴灰屑凝聚,须臾之间,一抹流光撞上风铃溜出窗去……叮当作响的风铃声中,苏挽意端着一盏青城雪芽踱步至窗前,望向紫藤树上方。

  今日小雪,宜饮热茶。

  杯盏之中汤色嫩绿明亮,袅袅茶香流窜而出,味道香醇而浓郁,让人心情澹泊宁静,不知今日他心中亦是如此无忧否。

  演绎似世界,灵动如作画,世人从来都是将现世描绘于宣纸之上,而她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让这纸上虚幻跃入空间,此咒名唤水墨丹青,是她自创的咒术,踪迹可觅寻,唯正主方能解。

  自从听闻那流言,她日日不断,唯愿此咒能给他带去几分慰藉。

  而今日,她觉察到自己的水墨丹青被人拦下了。

  “你就是那个预备弟子?”

  她的水墨丹青迟迟未到,池羽心中感觉不对,莫非她出了事……

  她体内隐匿着上古妖兽之毒,这毒厉害得紧,与宿主可是至死方休的关系,她与妖毒共存往生,能活至百岁实属不易。她的确命不久矣,不知何时毒发而亡,是故,今日之异常,他不得不多想。

  不行,他必须过去看看才能安心!

  走出院门,才想起那件狐裘,他又匆匆折返拿了披上,然后顺着流光可能经过的轨迹,不觉间就走至掩月阁的地界。

  溯月山下,夏日景致冬日仍可见,只见以灵气温养的花田之中,盛开着大片高擎挺拔的夜光百合,花苞里似含着光,若不走近细看,还以为是根根直立的灯盏。

  幽幽清香送入风,他却无心多闻多赏,疾走之中狐裘荡起荡落碰歪了一棵百合,因没有玉牌验明身份,无意间便触动了掩月阁的守阁阵法,惊动了几个值守的弟子。

  几个半大的孩子疾步从山路上下来,一弟子观他狐裘之下月白色的衣摆上绣着剑纹,又观其容貌昳丽非常,不由大胆猜测道:“你就是千灯山的那个池羽?”

  池羽微微点头承认,“抱歉了,我只是途径于此,并不是有意惊扰各位。”说完他便想走,可那群弟子却不想轻易放他离开,话里尽是不饶人的意味。

  “我们还道是什么野猫野狗才会触动这阵……不成想还有一个你。既然没有玉牌,就不要到处乱跑、给我们这些正式弟子添麻烦才是,毕竟我们可没你那么闲……”

  那人故意将重音落在了“正式弟子”四个字上面,本想激他动怒,不成想却如同打在了棉花上。

  “师兄说的是,我这便离开。”

  柳瞻鹭呵笑了一声,“这便是那个苏挽意口中所说的什么……天资卓越的惊世奇才?天资卓不卓越我不知,不过这温温吞吞的性子当真是没种!小子,你敢不敢同我比一比,我倒是想看看你是否像传闻那般让人惊艳?”

  池羽微蹙眉。

  “前辈能于此处值守,想必不过同我一样刚刚入宗不久,就算是掩月阁主门下的弟子,不过也与我阿姐平辈而论,更何况是前辈您……这样直呼我阿姐姓名,不觉得不太合适吗?”

  柳瞻鹭两手一摊,挑衅一笑:“这里都是同辈,哦,还有你……七年后不知是晚辈、还是入不了宗的杂碎一个,何必那么认真?”

  男孩儿眼中顿生凌厉,“师兄就没有想过还有第三种可能?也许七年后,我既不是你口中的杂碎、也非你之下的晚辈,而是成了你的前辈。”

  众人一听,顿时爆出一阵哄笑。

  那柳瞻鹭满脸不屑,“别以为苏挽意捧你,就把自己当成香饽饽了!要我看,七年后不光是你会被逐出宗门,那苏挽意也定会被戒律堂的鞭刑抽得哭爹喊娘!”

  一个石头狠狠朝着柳瞻鹭的肩膀砸了过来,巨大的冲力将他一下子掼倒在地,碎裂般的疼痛在他肩头蔓延,柳瞻鹭半晌才回过神,一个鲤鱼打挺便从地上弹起,直直冲向对面的罪魁祸首。

  “你干什么!”其他人见自己人被打,急忙围了上去。

  “诸位不瞎的话,应该明白”,池羽脱下狐裘,不紧不慢地放入芥子袋中,道:“打架而已。”

  不过就是一些刚刚入宗的新一代弟子,十岁出头的年纪,皆未引气入体,打架也只是一些拳拳到肉的手段而已。

  面对众人的围殴,男孩儿并不慌乱,他灵活的闪躲,间或回击,但还是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很快便不敌,被按在地上踹打。

  池羽蜷起身子,紧咬唇瓣,尝试了数次,终于在指尖凝聚出灵力,他手臂一挥,萦绕在指尖的灵力便如同棍棒一样将众人掀翻在地,倒地不起。

  灵力虽微薄,但已超脱凡力,刚刚更是不甚在柳瞻鹭脸上划出一道深深血痕。

  柳瞻鹭摸了摸脸,看着糊了满手的鲜血和池羽指尖消散的灵茫,眼中顿时升起浓烈的嫉恨、渐渐失了理智……他从怀里掏出师父送予自己的保命符箓,对准那男孩儿的脸便用力掷了过去。

  不就是靠着这张脸才得有此番际遇么,如今他偏要将这张脸毁掉,没了这副狐媚之相,看他今后还如何嚣张!

  符箓在空中燃起,化为点点白色火焰,直直冲池羽面门而来。池羽神色骤变,他当然认出来那是什么,这世间火焰……他无不熟知。

  这符中封着的火并非普通凡火,而是南明离火,色纯白,可焚万物,若被那火触及,便会留下药石难医的疤痕。

  他由妖化人并不彻底,这左眼时不时闪过的颜色更是他行走于仙门的阻碍。

  这疤痕……正合他意。

  思及如此,男孩儿嘴角狠狠一勾,舌尖划过犬齿,竟找准角度主动迎合过去。

  “沉水。”

  就在这时,一道清亮女声自身后传来,紧跟着一把长剑忽而从后方破空飞来。

  池羽嘴唇抿起,心中复杂,但也同时松了口气。

  她无事,原是他多虑了。

  沉水将符箓向男孩儿侧方挑去,苏挽意手腕结印,以灵力遏止住火势,可那符纸已燃,还是溅出无数飞散的火星,飘至他的左脸。她借风而行,凌空飘至池羽前方,然后飞快转身将他抱至怀里。

  池羽眼睛不由睁大,手指攥紧她的衣衫,不顾脸上的彻骨灼痛,直想要将她推开。

  “无事,别怕!”

  那碎裂的火星砸到苏挽意背上,她的身上倏尔绽出刺眼的丁香色光晕,将离火隔绝在外,原来她终日里穿的紫衣罗裙竟然是个防御法器。

  池羽纠紧的心一松,由她捧起脸仔细端看。那火星刚刚还是溅在了他的脸上,只差毫厘,便会烧进他的左眼,要是那样的话,这眼睛怕是要废掉。可即便这样,他左眼下的一片肌肤还是被灼伤了,红肿生皱,留下疤痕在所难免。

  苏挽意压着心中的怒火,声音如冰一样冷彻透骨,“今日是谁烧了这符,便自请去宗门戒律堂领五十刑鞭吧。”

  她紫衣神颜,虽面容冷肃,却不减俏丽,众人隐隐猜到了来人是谁,皆是沉默不语。

  只有柳瞻鹭一人,仍在歇斯底里地辩驳:“他也打伤了我,为何却只罚我一人!”

  “谁说只罚你一人?按照宗规五十八,寻衅滋事者皆要受罚,除你之外,在场的其他人皆需手抄宗规五十遍。”

  其他几个小弟子面面相觑,那可是一百条宗规啊……五十遍下来,就有五千条!

  “而至于你为何领五十刑鞭……他伤你如何,你又伤他如何?这南明离火对付一个金丹期的大妖也是绰绰有余,你却因私心拿来对付一个练气未到的孩子!若我不来,他怕是被烧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真是好歹毒的心思!”

  她心中一阵后怕。

  “你非我千灯弟子,我已是留情,若是按‘残害同门’这条禁令来处理,你当被逐出宗门,究竟是离开玉墨,还是自请领罚,你自己来选!”

  “他还未入宗,怎可说是同门?这惩罚,我不服!”

  “好”,苏挽意眉间清冷如霜,“他的确还未正式入宗,你不承认他是同门也情有可原,那么就是蓄意伤及无辜百姓,按规当剔除灵根、永毋修仙!”

  柳瞻鹭心中忐忑,他自知此事是自己理亏,若是按照宗规处理,事态恐怕会更加严重,搞不好真会被逐出宗门、剔除灵根,他神情不驯,咬牙切齿道:“刑鞭!我领五十刑鞭!多谢……苏师叔手下留情!”

  苏挽意不再理会他,而是转身蹲下,摸了摸池羽完好的另一张脸,“是不是很疼?阿姐这就带你去沉香谷。”

  男孩儿却将她拽住,问道:“我从未以色侍人,阿姐可信我?”

  “我自然信你。阿羽,行端坐正便无需畏惧他人口舌,莫要因不实言语而平白浪费心情。”

  “阿姐不用为我担忧,他人如何想我并不在意,只要阿姐信我就够了。只可惜我是男子,没有守宫砂,不然也不会连累阿姐牵扯进来。”

  苏挽意揉了揉他的头发,嘴角挂着的淡笑驱散了几分眉间幽幽的清冷,“无妨,阿姐也不在意。”

  将死之人,她只图一隅清净,旁的她再无心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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