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妖毒席卷

  菡萏阁的药浴还剩一些时日。

  星染看着心不在焉地苏挽意,不由调侃道:“有些人啊……身在菡萏,心却飘向了千灯。若你想回去看他,可要早些走,别像上回似的,差点就耽搁了!”

  二月望日,和风送暖,寒冰消融。宿妆成,柳渐浓,絮纷飞,春色无边。

  嘱咐了不知多少次,趁她不在,那小家伙又穿着一身单薄衣衫坐于屋顶行吐纳之术,她知他不喜热,可不过才二月,寒气还未散尽,他也不怕生了病去。

  四周的灵气肉眼可见地向他聚拢而去,苏挽意甫一踏入院门,便感受到了他周遭浓厚的灵气,神色微怔。

  这才多久……半年未到,他已有练气小成之态了,苏挽意甚感欣慰,按照这个修炼速度,别说七年后他能留在宗门无疑,怕是还会一鸣惊人、震惊整个修界。

  她悄悄走近,坐到院中的秋千上,等他结束。

  白绢斜斜缚在男孩儿左半张脸上,连累他今日的马尾都扎歪了。白獭髓混杂玉与琥珀敷之,可灭瘢痕,沉香谷种植的灵植非普通凡品,药方也与人间寻常不同,也不知对他的瘢痕能否起效……那柳瞻鹭还未到练气,南明离火在他手中连一成的威力都未能发出,然而即便如此,也不可小觑,那可是朱雀的本命火焰,即便威力丧失了九成之多,也远非凡火可比拟,只怕真得在他脸上留疤了……

  苏挽意心中一叹,呼吸之间忽感不对,她感到体内升起了某种熟悉的异样,紧接着疼痛毫无征兆地翻涌而起,她心头一沉,忙运转起极阴灵力强行压制,却未见成效,反而吐出几口黑血来。

  她从秋千上跌落下来,无力地任凭那通心透骨的疼痛蔓延至全身。

  “阿姐?阿姐!”

  那孩子似是被一地的血吓到了,表情一阵惊慌失措,他飞快地从屋顶跃下,落到地上朝她奔来……比起初见那时,他好像长高了许多,苏挽意迷迷糊糊地看着他露出的脚踝,心中暗想。

  池羽眉头紧锁,方才便感觉有人在看他,本以为是方舟有事找他,没想到听到声音再睁眼,看到的却是让他心心念念的阿姐。

  “妖毒发作了么,阿姐?”池羽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用衣袖蹭去她嘴角残留的血迹。苏挽意紧咬嘴唇,在他怀里痛苦地蜷起身子,身上冷汗不断,浸湿了衣衫,连意识也在渐渐流失,但晕过去之前她还不忘嘱咐他道:“别叫人……”

  黑血从她双耳中溢出,就连颈上的经脉也泛着清晰可见的青黑之色。

  男孩儿探上她的手腕,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缘法无常,若那时知道会有这么一遭,我便……”,话未说尽,听起来让人不明所以。

  “这妖毒已入五脏,回天乏术……然,我是不会让你死的。”

  ******

  苏挽意再次醒来时,天还未大亮。

  又挺过去一次么?

  这妖毒每每发作,如乱箭攒心,入阿鼻地狱,痛苦非常。若无外力压制,便只能忍至其自己平息。往常只在每年七月十五阴气最盛之日发作一次,而这次距离上次发作还不到半年……她这残破的身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苏挽意扭头看去,那个小小的身影果不其然躺在她的身侧,窗透过的朦胧微亮里,覆于池羽左眼的白绢衬得他右眉似点了墨。

  他眉间愁绪辗转,平了又起,混沌的晨光里,仿如一幅模糊的山水画,卷了又舒。

  这孩子第一次见她发病,约莫是吓坏了。她抬手摸摸他的额头,有点发烫……他睡得极不安稳,一个动作便让他惊醒,男孩儿猛然抓住额上的手,睁开眼睛:“阿姐!”

  “吓到你了吧”,苏挽意一只手捧住他的脸,用指腹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腮颊,“阿姐无事了。”

  男孩儿点了点头,松了口气。

  “你可有叫别人过来?”

  “阿姐不让,我便没叫。”他右眼中布满了红色的血丝,神情疲惫,却不设防,任由她肆意摆弄他的脸。

  “真乖,阿姐只是又犯了病,挺过去就好了……阿羽可不可以帮阿姐保守秘密,不要将这次阿姐发病的事告诉别人?”

  “好。”他没问苏挽意为何,如同她最忠诚的死士一般,彷佛只要是她所说,他便会不问因由地去做。

  “真是抱歉啊,阿姐回来本是想看看阿羽是否安好,不成想倒是拖累阿羽照顾了阿姐一整夜。”

  “怎会是拖累?阿姐能回来,我很开心。”

  还好她回来了,也万幸,遇到她发病的人是他。

  院中榕树枝叶轻摆,池羽神色警觉,迅速翻身而起。

  “怎么了?”

  “无事,阿姐我出去看看。”

  她的门刚被他合上,院门便被方舟推开,应苏挽意所托,方舟每日清晨都会亲自来此探问他,顺便给他捎上膳堂准备的早点。

  “咦?你今日倒是结束得早,只是你这副样子是……”

  池羽一张小脸在晨光里更显煞白,他虚弱地上前几步,远离房门,压低声音道:“偶感风寒,前辈不必担心,并无大碍。”

  “什么!感了风寒?师姐这几日每日必找我问上一遍你状况如何,若是知道你又病了,唉……你可快再随我去沉香谷一趟吧。”

  他百般回避,奈何方舟却是个大嗓门,池羽垂眸微叹,道:“怎可再劳烦前辈,我无碍,过两日自己就好了。”

  “真没事?”

  “真没事!”

  “也行,这样也免得师姐担忧了,我一会给你寻几粒丹药来,你先服下,若不好,便不可再推辞了,必须同我去沉香谷一趟!”

  “前辈费心了!”

  “什么费心不费心的,别跟我客气!”方舟拍了拍男孩儿的肩膀,猛然发觉了什么,“哟!长高了!”

  半年而已,这家伙竟猛窜了一个头还要多,原先刚上山的时候不过一个小豆芽,现在倒是拔高笔挺了不少,看着也像个是十二岁的半大小子了。

  池羽虚弱的笑了笑,“千灯山山水养人,阿姐与前辈又待我极好,身体自然也长了不少。”

  “嗨哟,你这总叫我前辈前辈的,却叫师姐阿姐,平日里听着总觉得比师姐辈分还要高了,让我内心怪不安的,不如以后你就叫我大哥吧!”

  “我……可以么?”

  “有什么不可以的!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在凡世的家中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二弟泼猴一个,小弟却沉静内敛,与你性情甚像,有时候不自觉地就把你当成了小弟……”,说到这里方舟顿了顿,神情难得有几分沉重,他将食盒递到池羽手中,道:这半年师姐弗在山上,我日日来此看望你,就算是小猫小狗也培养出感情了,更何况一个大活人!我方舟随性自在,从来不拘小节,就算以后你成了我的晚辈,私下仍可叫我大哥!就是不知道你可愿意?”

  “承蒙方大哥看重,我自然十分愿意。”

  修士寿命漫长,在悠久的岁月里,不免遭逢凡世亲友故去,生离死别在所难免,若是活得再久一点,恐怕这天地间与之联系的血脉都会散尽,是一条注定亲缘淡薄的命途。

  “哈哈哈!好!以后有大哥罩着你,千灯山你横着走都没问题!”,方舟高兴得差点忘了形,“嗐,这话有点托大了,不过有师姐的照拂,其实也不差什么了!”

  “听闻师姐这次罚了那毛头小子五十鞭刑,看来是真动了气!这还是第一次见师姐罚人,他故意害你,就那样逐出宗门未免太便宜他,五十鞭刑下去,打得他皮开肉绽才是解气!你刚来还不知道,这鞭刑之罚不得以灵力护体,只得生生硬受,虽不致命,却能让人尝尽皮肉之苦,叫人悔不当初,这刑罚当真适合那个坏小子!”

  池羽听在耳里,想得却是当初苏挽意与曹轩宁的七年之约,若是他失败了,她是否也要受此苦痛……

  送走方舟后,他轻轻推开苏挽意的房门。只见美人安安静静坐在床上,拿一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扫了过来,“方师弟自幼丧父,长兄为父,他一贯对自己的两个弟弟甚为关照,只可惜天灾难测,地龙翻身,连同他的阿母都被一起埋在了断壁残垣之下。方舟心善直爽,也颇为护短……若阿姐有朝一日不在了,有他关照你,阿姐也可放心了。”

  “阿姐不会死的。”

  男孩儿垂眸低喃,只是彼时的苏挽意却只当那是稚童的不舍与安慰,并未在意。

  ******

  东方既白,黎明即起,高空的天色蓝蒙蒙里透着白。酣睡的尚未醒来,未醒透的亦可续睡,彻夜未眠的此刻才将入睡,而千灯山灯火初灭,剑修们多已在外练剑。

  他面色实在是苍白,她欲带他去一趟沉香谷,之后必须即刻返回菡萏阁入药浴,否则积攒半年的药效都将功亏一篑。

  她已耽搁一夜,再过一个时辰便是入浴时刻,时间紧迫,她不得不御剑了。

  沉水已有十余年不曾瞧见日光,剑鞘离身那刻,它如同挣脱了铁链般的飞鸟一般绕着苏挽意周身欢快游走,嘹亮的剑鸣顿时响彻整个千灯山的云霄。

  除了新来那些小弟子还在挥舞着手中木剑、重复着剑修的基本招式,几乎所有千灯山的弟子都抬起了头,满脸诧异地盯着一个方向。

  “那位什么时候回来的?”

  “比起这个,不是更该问一句,沉水为何出鞘么?”

  一小弟子见状,不由疑惑出声:“师父,不就是寻常的剑鸣么?为何大家都如此惊讶?”

  那被称为“师父”的弟子瞧了一眼神色平静而懵懂的小弟子,反而问道:“普通的剑鸣?”

  然后又在小弟子不解的目光中与一旁的师兄对视了一眼,摇头慨叹道:“又是一代不曾亲眼目睹过千灯苏挽意风姿的新人,若你处于我们的时代,想必就不会如此无动于衷了……”

  院中,泛着紫色光晕的长剑赌气一般飞在空中不肯下来。

  “还想在剑鞘里关个三五年?”

  沉水闻听威胁之言,像个认怂的幼犬一般,嚣张的气焰顿时萎靡了下来,它老老实实从空中飞了下来,几乎贴于地面飘行到她的脚边。

  池羽瞧着,心中感叹,这剑灵与主人的性情,真是迥然不同。

  沉水在苏挽意的意念下一眨眼就放大了数倍,苏挽意深吸一口气,踏了上去,继而唤他道:“阿羽,过来。”

  山间的清风将苏挽意的发吹得纷飞而起,她眉间轻蹙,唇色发白。

  “阿姐你……”池羽担心苏挽意的身体,不由犹豫。

  “阿姐没事,我们御剑过去。”

  苏挽意朝他伸出一只手来,他靠近,不由自主地,轻轻攥了上去。那手微微用力,将他轻扯至身后,竟直接拉着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侧腰上,“若是害怕,可以抱紧阿姐。”

  “我不怕。”

  男孩儿偏过头,手指在她腰上抬起又落下,渐渐收紧握住,耳朵莫名其妙地红了。

  飞剑破空而行,空中的风有些凛冽,苏挽意散出灵力包裹住二人。她不敢向下看,却又不得不低头确定沉香谷的具体位置,恍惚间竟不自觉地闭上了双眼,沉水在空中顿时一晃,池羽的身体也顺着惯性往前一扑,一下子便环住了她的腰。

  呃,好细……

  比看起来还要细……

  男孩儿嘴唇抿起,心中暗暗丈量。

  苏挽意被腰间的力量惊醒,她立刻睁开双眼,在飞剑倾斜之前重新掌握住平衡。

  像是不愿袒露方才自己因骤然失重而一闪而过的紧张,池羽稳住身子后,立刻收回手臂,改回原先的姿势,他双手握住她的侧腰,颊上浮起一抹桃花浪,别扭道:“我真不怕!”

  苏挽意脸上隐有病态,眉间却展出由衷的笑意,小孩子贯会嘴硬,尤其是男孩子更是比较在意脸面,她还是不要拆穿为好,“抱歉了,阿羽,是阿姐刚刚不小心闭眼了。”

  听出她话里的照顾之意,男孩儿用犬牙咬了咬下唇,心中泛起无尽的不甘……如今受制于这短小的四肢,她只将他看作孩童,不论他如何做,似乎都会被她无限宽宥。

  心里有个声音在问:这样不好么?

  池羽垂眸。

  不好,当然不好……

  *****

  沉香谷绵延百里皆是药材奇珍,苏挽意找了一块相对荒芜的地面正准备落地,不料却被一个声音打断。

  这人头戴斗笠,衣裳不是月白,而是黄不老,身形端的是短小精悍,他拿着药杵手上不停地捣着药,头也未抬,直接说道:“那处不行!那可是我种了三个月的还魂草,才刚冒出一个尖儿,不能落!不能落!”

  沉水托着二人,在地面上两丈处盘旋了一阵,准备换个地儿落下。

  “那里也不行!”

  沉水上面的美人没了办法,只好无奈道:“若不是知晓南师兄脾性,还以为谷中又缩减了你的土地,才叫你不得不将灵植都种在了谷外,那南师兄你说,到底让我落在哪里可行?”

  南奕鸣闻声,手上动作一停,惊异抬头看去,目光落在她足下沉水上又是一顿:“苏师妹?居然是你!你不是……诶?诶?内啥子剑!”

  眼见沉水趁人不备偷偷地往下挪,南奕鸣连声叫止,吓得沉水赶紧停了小动作,老老实实躺在了空中。

  “总之,这片都不太行,看到那边的石桥了么?那里最近刚收了炙阳草,还没来得及种什么,你顺着那里的石路入谷应是无事。”

  沉水缓缓停在南奕鸣口中所说的石桥上,桥下溪水潺潺各色游鱼流窜,桥上黑石被阳光炙烤得滚烫,隔着鞋底都能感受到那惊人的温度。

  苏挽意刚从沉水上下来,便是一晃,池羽刚要扶住她,却不想被人抢了先,

  “怎么如此虚弱?”南奕鸣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就要探她脉搏。苏挽意却如惊弓之鸟一般,匆忙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她不能让人知晓短期内她又犯了病,“南师兄忘了我的老毛病了?”

  南奕鸣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当了回登徒子,只好讪讪地收回手来,“唔,冒犯了苏师妹,医者本能,医者本能!”

  “这位前辈,阿姐可有事?”

  南奕鸣这才注意到苏挽意身边的男孩儿:“你唤她阿姐?苏师妹什么时候多了个弟弟?”这男孩儿虽以白绢遮住了半张脸,却仍可见他如画眉眼,容颜秀而不媚,气质澹乎若深渊之静,还不等苏挽意作答,他便恍然似地手执药杵往药罐上一敲,自问自答道:“哦!我晓得了,你就是苏师妹带进来的那个预备弟子吧?”

  虽是问句,却不是问他。他一副定然如此的神情,又道:“不过,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一副不太康健的样子?苏师妹的情况我尚清楚,可是你……怎么也一副失血过多的模样?”

  池羽神色一僵,见苏挽意望过来,只好解释道:“这位前辈说笑了,我只是偶感风寒而已。”

  南奕鸣眉头一挑,“哦?是吗?”

  苏挽意身体不适,并未过多留意此间异样,只是拜托眼前男子道:“南师兄,可否为阿羽看上一看?”

  “那便随我来吧。”南奕鸣点了点头,将二人引至一幽静小筑。苏挽意本想跟进去瞧看,却被南奕鸣拦于门外,“苏师妹,再不走会不会误了时辰?”

  天光熹微,东方既白之色已散,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

  美人驻足于门外,宛若一缕暮山紫的烟云,亦美亦幻,沉水化为小小飞剑像游鱼一般在她周身欢快游走,她眉眼清冷,目光越过南奕鸣落在男孩儿身上,眸光复杂,“那就麻烦师兄了。”

  池羽目送她踏剑入云,始终不舍得移开视线。

  “好了,我已经避开你的阿姐,现下可对我说说你为何失血过多了么?”

  “前辈不必过问太多,只管为我开些药便是。”

  “也不是不行,我嘛,向来只管救人,不会不知趣地刨根问底,不过我还是要劝你一句,莫要再做自损心脉之事了。人失聪、失明、失语、失智,乃至无四肢犹可成活,而人之心,失之却不能活。伤得次数多了,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咯。”

  “多谢前辈提醒,请为我开药吧,另外,还烦请不要告诉我阿姐,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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