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珠玑带断

  苏挽意颈上挂着的星状玉符微微发烫,那上面的湖蓝色阵法生平第一次被他人唤醒。芙蕖玉池中,苏挽意挽起湿发,将一丝灵力缓缓注入胸前玉符,心中竟隐隐升起几分期待。

  玉符连通,里面传来那孩子不确定的声音:“阿姐?”

  “阿羽,你丹田处……”

  “没错!灵息初成,经久不散,可引灵力于外了”,顿了一下,他又小心翼翼道:“阿姐之前说,等我炼气小成便回来教我剑法……”

  苏挽意笑了,“阿羽果真是阿姐发现的一块浑金璞玉……还有三日。三日后,阿姐便回千灯山。”

  凡人与修士之别便在于其体内是否修成经久不散的一口灵息,人与人之间的体质不同,有人三五年,有人十年八年,有人终其一生也难以摆脱凡体。

  玉墨宗收徒从来只收这最前者,在其看来,若三五年之内不能引气入体,在今后的修途中怕是寸步难行、步履维艰。凡人寿命有限,是故,招收弟子的标准里便有一条:引气五年以上而未至练气者弗收。

  此外,若骨龄超过十五岁,入宗时修为至少为练气中后期才可。不论是师承他人还是自学成才,至十五而终未达炼气者便只能择其他良木而栖了。

  而又有多少凡人能达到这种条件呢?有人终此一生也不知有此途可走,有人黄土埋骨也无缘良人引导,亦有人有幸得遇机缘却又生生错过了最佳修习年龄。

  条件之苛刻,让人望而却步,于是,修界流传:非仙缘深厚者不入玉墨。却也正因如此,而令广大修士趋之若鹜,若能进玉墨宗修习,便也就证明了此人在修途上有成大道的可能。

  池羽起步虽晚,不过他天赋异禀,半年便引气入体,比之当今修界用时最短的那一位还早了两个月,未来前途可谓是不可限量。

  ******

  “剑刃锋利,人们往往只看到它能伤人,但也不要忘记,剑不仅能攻,亦然可守。”

  沉水在苏挽意手中宛如活物般灵活转动着,将她周身护得严丝合缝,难以近身。

  暮山紫裙翩跹荡漾,葡萄紫带飘逸飞扬,她像一只空谷幽蝶一样在他眼前的这片天地间婆娑起舞,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既没有凌厉的攻势,也没有咄咄逼人的步调,她守得进退自如,守得随心所欲,不是技不如人的溃逃,也非恇怯不前的畏缩。

  “阿姐授你剑法,首先要你先学会的是如何护住自己,再然后是护住他人,最后才是攻。”

  “然,此守,不是叫你明哲保身、独善其身,守的前提是一颗仁心,守自己亦守对方。阿姐之剑,只斩该杀者,无论妖魔、亦或神佛,皆不论。”

  “守要做到快与准,最根本的是心要先做到快与准,手随心动,动作快于本能,准若与攻击同生,预判任何可能的路径,抵挡任何出其不意的杀招。”

  “疾剑无痕,软剑如鞭,双剑凌厉……你要形成自己的用剑习惯……然后,百炼成钢。”

  “每个人的剑意都不同,它由人的秉性所决定,人的秉性变了,剑意就也跟着变了。”

  男孩儿目光灼灼望着她,眸中仿如汇聚了星辰海,流动闪烁,他将她所说的字字句句都珍而重之地藏入了胸口。

  苏挽意日日不辞辛苦地训练着他的反应与速度,一遍又一遍,亲自为他示范讲解,她教得细致明白,他亦学得孜孜不倦。

  他是个聪慧的学生,一点即通,甚至有时还能举一反三,常常冒出一些刁钻古怪却又一针见血的问题,问得她哑口无言,往往到最后都是他自己想明白了再讲给她听,他的见解独到精辟、不落俗套, 有时还真不知道是谁教了谁,偏偏最后他又会用一双澹静沉和的眸子盯着闷闷不乐、自觉蠢笨的她,为她挽尊一般地加上一句:“阿姐定是早就想到了!”

  可是这话反而令她更加自我怀疑,连着丹田里破败不堪的金丹亦是抖了抖,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

  柳亸莺娇,春意盎然,白日日光温暖,她陪他在院中练剑,晚间灯火通明,她沐浴纳凉,他在屋顶冥想,如此又过了两月,池羽丹田处的灵息已成一抹灵泉,俨然踏入练气中期。

  重光殿有一悬崖峭壁,名曰鉴心,其上嵌着无尽兵刃,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应有尽有,有凡世所收所集,也有先辈遗留馈赠,亦有殿内弟子名作,凡登鉴心涯之兵器,皆非凡品,随缘而取,无缘则去……玉墨宗弟子多于此处寻得本命灵器。

  有缘随尔离,无缘带不去,故而此地从来都无人看守。

  这日,细雨绵绵,好不容易停了一阵。苏挽意携池羽赴重光殿试取,二人站在鉴心涯前,仰望这耸立入云的崖壁,壁上灵气充沛,兵器纵横,有的光彩熠熠,有的蒙尘染垢,恢弘而古朴的庞然巨石之下,只觉得,他与她是世间最渺小的存在。

  崖前有一圆盘,状似斜式日晷,不过中心之处却非晷针,而是一块无色翡翠,直径约有成年男人手掌那么长。

  “来,手放在这里”,他的手被她抓着轻放在那块无色翡翠上,“若一刻之内有兵刃朝你飞来,就代表它与你有缘。”

  一刻即过,万灵不动。

  苏挽意渐渐蹙起眉,目光落在男孩身上,无声担忧,可池羽却不觉得有什么,他目光沉和宁静,反而宽慰她道:“算了阿姐,有缘取,无缘去,看来这里的灵器皆与我无缘。”

  男孩儿本欲抬手离开,却被她按住,随即温雅清和的嗓音响起,她说:“再等等。”

  两双手叠放在翡翠上,纤长葱白的手压着同样瘦长的小手,冰凉包裹着温热。

  崖壁忽而震颤了一下,继而一串手链朝着他们飞砸了过来,池羽下意识站到她身前抬手抵挡,苏挽意却没动。

  那手链猛冲过来,忽而砸碰到一层无形无色的结界,结界缓冲着它的速度与力度,一圈圈彩色的波纹漾开,向四周铺展而去,似巨石沉入水中一般,手链卸了力道,缓缓被结界吐了出来。

  池羽伸手接住,可那手链一触及他的掌心,忽而就崩开了,连样子都未来得及看清,池羽手上就只剩下一条断了的红线。

  一串珠玑带断的珠链,遗珍散珠,落了一地。

  男孩儿手持红线转过身来,道:“阿姐……这就叫做有缘无分了吧。”

  鉴心涯从未出现过此等状况,苏挽意神色微惊,半晌才反应过来,“许是年头久远,线不结实了”,她略施灵力,使散珠浮起,汇于掌心之上,察觉珠中隐有灵气流转,她抚了抚他松软的发,道:“阿姐回头为你再穿上一根线,兴许还能用也说不定。”

  二人皆未注意到,不远处的巨树之后,有月白衣袂一飘而过。

  归山路上,雨又下了起来,她与他各自撑着一把伞走着,男孩儿目光落在她腰上盯了半晌,状似不经意一问:“阿姐的沉水也取自鉴心涯么?”

  苏挽意垂眸,摇了摇头,“当年的鉴心涯,万兵沉寂,弗有一柄剑为我而动。”

  所以,她知道那有多令人沮丧,所以,她才想让他再等等。

  “沉水,是挚友所锻所赠,跟随我近百年,可惜我鲜少用剑,着实埋没了它。”

  沉水似有所感,拱了拱她的侧腰。

  “那赠阿姐剑的人是玉墨宗弟子么?”

  “不,他在流光仙府。”

  苏挽意望向南方的天空,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晴朗。

  男孩儿抿住唇角,心中暗暗宽慰自己,她的挚友……兴许是个女子。

  ******

  还有几日便是五月,正值雨季,连日里都是阴雨,今日难得雨停了,不过天仍未放晴。

  “苏师姐,宗门戒律堂有请。”

  池羽刚出门去膳堂为她取小食来吃,苏挽意便被人叫走了。

  宗门十道皆设有私堂,膳堂、戒律堂与杂务堂,负责掌管各处弟子生活起居、规范各处弟子言行举止,其中唯有戒律堂设有总堂,由各道掌道主轮而治之,用以惩处宗内犯了大错的弟子。

  而今年戒律堂的总负责人恰恰轮到砌玉殿殿主——潜渊。

  戒律堂设于玉墨宗的中心之地六妄山,此刻,堂内站着二人,一个是柳瞻鹭,另一个则是曹轩宁,二人神色各异,一个幸灾乐祸嘴角噙笑,另一个不怀好意凤眼微眯。

  苏挽意甫一踏入戒律堂,便知没有好事。

  “苏师妹来了?”

  苏挽意微微颔首。

  “瞻鹭,怎这般不知礼数,还不快向师叔行礼!”

  “是,师父。”柳瞻鹭上前一步,刚要行礼,却被苏挽意目不斜视地径直掠过了,小少年当即觉得自己被无视了,心中屈辱,脑袋里不禁闪过数月前拜她所赐的五十戒鞭,他拳头紧握,冲动之下,口中便没了遮拦:“苏师叔不是一向堪称玉墨宗的礼仪典范?此番举动,倒叫我分不清,究竟是我不知礼数,还是师叔您不、知、礼、数!”

  曹轩宁嘴角斜勾,并未出言呵斥徒弟,显然是纵容其行。

  “礼仪典范说不上,不过若讲礼仪,我倒是要问你几句”,苏挽意回过身来,言语间散发着透彻心扉的凉意,“你可曾创宗立派、百世流芳?”

  柳瞻鹭背脊一颤,嘴角僵了僵,答道:“不曾。”

  “那你可有殊勋茂绩、造福一方?”

  柳瞻鹭咬牙,道:“……没有。”

  “你既非我父母长辈,又非我授业师长,我自然无需拜你,我同你师父平辈而论,回礼尚出自情分,我同你回礼又出自什么?”

  “出自你言语不逊,还是出自你目无尊长?”

  许是苏挽意的话太过锐利,噎得柳瞻鹭说不出话来,可曹轩宁却在此刻护起了短。

  “苏师妹可真是牙尖嘴利、神气十足,不知待会儿潜渊殿主来了是否还能如此伶牙俐齿,为自己辩驳上几分!对了,那小奴隶怎么没跟着师妹一起过来,今日师妹得以在此,还要仰仗他几分不是?”

  听她提及池羽,苏挽意清冷的目光里顿时寒意凝聚,“你与我之间的恩怨,何必牵扯无辜?你若厌恶我,只管找我一人麻烦,莫要动他!”

  “呵!你终于不装了,知道我厌恶你,还偏偏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礼遇有加的模样,我都替你累得慌!你倒是知道护短呢,可眼下又有谁能护着你?你游戏人间的兄长?还是对你弃而不顾的父亲?依我看,他们之所以常年在外,就是知你命不久矣,所以才刻意疏远、划清界限!”

  “与其想方设法护着别人,不如先考虑一下该如何保全自己!”

  苏挽意垂下眼睑,缄默不语,即便收敛锋芒、姿态放低,也同佛经中所提到的芬陀利别无二致,宛若一朵妙法莲花出污泥而不染,磨而不磷,涅而不缁。

  “我最讨厌你这副样子!你永远不染尘埃,你永远高高在上!轻易便能把我们踩进泥土里!凭什么跟你一比,我们就成了凡夫俗子?究竟凭什么?”

  她越说越疯狂,越说越愤恨,柳瞻鹭眼睛微微睁大,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师父,执念之深,已入疯魔,也许当师父开口再说下去时,就已经输了。

  戒律堂外,八苦钟敲响,一声又一声,声音从六妄山传至四方。

  池羽刚从膳堂取来她爱食的青梅羹,想到她待会儿吃起来开心的样子,心中柔软,脸上也跟着泛起温润的笑意。

  远处钟声悠扬,不断有人从他身边掠过,男孩儿目不斜视只管向山腰处那座小院行去,他对这些凡俗琐事向来不感兴趣。

  院落里,美人不在风亭中,也不在秋千上,他敲了敲她的房门,亦是无人。他注入灵力至胸前玉符,湖蓝色法阵缓缓浮起,遥遥连接互通,里面亦是钟声阵阵,与千灯山上的钟声交叠回响,美人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和温雅,不见异常,“怎么了?”

  “阿姐,回来吃青梅羹了。”

  “你替阿姐吃了吧,阿姐今日可能要晚归,不必等我。”

  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焦躁。

  “发生什么事了么?”

  “不是什么大事,乖一点,等阿姐办完事就回家。”

  曹轩宁一直密切关注着戒律堂外逐渐聚集的人海,只有柳瞻鹭注意到,苏挽意刚刚好像掐灭了什么。

  人海分开,一道胭脂水色的身影娉婷而来,这是砌玉殿殿主潜渊座下二弟子——嫇萦,她身后跟着两排弟子,衣色尽是月白,嫇萦无视了朝她见礼的曹轩宁和柳瞻鹭,亦是掠过苏挽意,直接走至堂内最高处的坐席前。

  “砌玉殿掌管戒律堂三十载,今得以首次履行问责之职。堂下欲被问责之人为我玉墨第二百六十七代弟子苏挽意,按宗规,弟子问责需由师长以上执行,故而今日问责千灯山苏挽意之人为我殿殿主潜渊。”

  如同宣告诏令一般,嫇萦的声音传遍戒律堂内外。

  “苏美人到底犯了何事?竟请得那位出了山?”

  “前日那个流言你没听过么?八成是与她带回千灯山的小奴隶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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