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朝阳长灯

  一抹光晕忽现天际,如太阳一般耀眼夺目,整个六妄山都亮了起来,空中忽如玄镜破碎一般,一道蜜褐色的颀长身影踏碎虚空而来,众人只来得及见到一头飘逸的白发,眨眼间就见那人缓步走进了戒律堂。

  天色又恢复了阴沉,迟来的惊叹声此起彼伏流转在人海之中。

  “不愧是鬼斧潜渊啊,想当年他和苏宗主可都是继任宗主的炙热人选,如今更是超越宗主成为了最接近飞升的存在!”

  “潜渊殿主一向深居简出,我入宗五十二载还从未见过这位殿主呢,今日有幸得见尊容,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你见到什么了?我可只看到了那位的头发!”

  “便是只见到根头发丝也值了啊!”

  修界向来颂德、慕强,玉墨宗十位掌道主鲜少出现于人前,只有每七年的宗门大选能聚集几位,而且多数时候都聚不齐全,如果赶上哪一届的入宗弟子资质平庸,甚至连一位都见不到,平日里更是难觅踪影,故而,许多慕名入宗的新弟子至今都未曾有幸得见哪怕其中一位。

  蜜褐色衣袍拖地而行,却不染一丝尘埃,堂内弟子皆拱手躬身施以统一的尊长礼,潜渊一步一步直朝堂上尊座行去,路过苏挽意时,他顿了顿,转过头来,白发之下却是松骨鹤颜。

  “苏丫头,我们又见面了。”

  ******

  千灯山半山腰的独立院落中,池羽用灵力将碗中水凝结成冰、再震碎,青梅羹被他镇在碎冰上,每隔三刻,他便重复一遍相同的动作,这样无论她何时回来,青梅羹都是凉爽的。

  为什么,他现在竟会如此设身处地的为一个人着想?

  算了,就当练习灵力操控了,她对他很好,他不过是不想欠她什么而已……

  “师姐!”

  院门忽然被方舟推开,他神情慌张地四周敲看了一番,才将目光锁定在池羽身上,“你阿姐呢?”

  “阿姐有事,说要晚归,方大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心中隐隐生出一股不安。

  “糟了!”

  方舟扭头便召出了本命剑,刚想离开却被男孩儿迅速抓住了袖口,“方大哥,阿姐到底怎么了?”

  “我刚一回宗便听到了八苦钟的声音,这说明戒律堂要问责犯大错的弟子了,我本不欲打听,可路上却听说他们要审的人好像是师姐!”

  “阿姐犯了何事?为何要审她?”

  “我也不知,不过审她的人可是砌玉殿潜渊殿主,师姐这一次很麻烦!这潜渊殿主曾与师姐有旧怨,他早就想罚她一次了……”

  ******

  六妄山戒律堂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堂中人或坐或立,唯有一个苏挽意跪在堂中央。嫇萦站在潜渊殿主下首,目光淡淡瞥向跪于她下方的女子,道:“宗规有言,凡我宗弟子不得私自传道于宗外之人,更不可私带宗外之人于鉴心涯试缘,尔之违背宗规有二皆有证可取,你可认?”

  门外一众听闻,顿时哄然一片,各宗各派发扬至今皆有各自传承悠久的独特道术,奇绝玄妙,不可为外人道也,而违反这两条宗规就相当于将宗门机密泄露于外,当属叛宗大罪,若情况属实的话,不仅私授道术者要被废除灵根、逐出宗门,就连那私学道术者也会被剔除灵根、削去修为的。

  而这些苏挽意又怎会不知?

  她从未想过要以他的前程与性命做赌,之所以授他剑法,一是在于宗规从未规定不得授以预备弟子道咒术法,二是因为那孩子无父无母、亦是无处可去,千灯山上朝夕相处,她早就把他当作自己的小徒弟来教导了,是以疏忽了宗规的漏洞——宗规从未指明预备弟子是否算作宗外之人。

  如今这些人抓着宗规的漏洞,咬定他是宗外之人,不过是想借他来惩处她罢了,终究还是她疏忽了,才让这些人有了可乘之机。

  “这罪名,恕挽意不能认下!”

  苏挽意抬眸看向高位静坐的潜渊殿主,接着道:“不知殿主可还记得宗规第七十四?非宗门大选之期,若游历在外遇天资卓越、上根大器者,可代宗门收作预备弟子。那孩子如今虽已一十二岁,却是个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况且宗规未曾言明不得教授预备弟子十道奇绝,挽意以为,与其白白浪费七年,不如早些授以剑法于他。”

  “哦?预备弟子?这倒是几百年不曾见过了,难得你还记得宗规里这么隐蔽的一条。”

  潜渊殿主手拄下巴,微微沉吟,他记得是有这么一条的,在书上某一页近乎夹缝里写着的一条宗规,只是这条宗规过于边缘,鲜少被人拿出使用,因此常遭忽略,是以宗门对于“预备弟子”的界定与规矩还尚存模糊之处。既然是宗规的疏漏,于此事上,可大可小。

  “殿主明鉴!”曹轩宁上前一步,得到潜渊殿主首肯后,方才说道:“预备弟子怎可算作正式弟子?玉墨宗弟子哪一个不是经过层层筛选、道道考验?他如此轻易便进了宗门,与其他弟子别无二般,这样对那些正式弟子来说,哪有公平公正可言!”

  “别无二般么?挽意并不这样认为。”

  “宗门弟子于宗内可畅行无阻观尽十道奇景,可领相应阶称分配与相应修炼资源,亦可于燕回湾接领任务游历宗外大江南北、斩妖除魔、扶弱济贫,挣得前程锦绣、声名赫赫,可这些池羽都没有。”

  “他终日守在千灯山上,循规蹈矩从不肆意妄为,更不愿给我平添麻烦,若说他与其他正式弟子别无二般,因此便要废他修为、拨他灵根,我只觉不公、不正!”

  方舟御剑带池羽到六妄山时,正逢匆匆而至的星染与眷溢二人,见面匆匆,来不及问候,几人对视一眼,目光皆被六妄山上空的弥音镜吸引,堂内音景经由弥音镜投射于人海之上,端的是审讯透明,公平公正。

  曹轩宁不再咬着方才的论点,而是又换了个方向去突破。

  “可苏师妹方才那般说辞,也就是将预备弟子看作了将来必入宗门的正式弟子,宗门设预备弟子的目的不过就是以防非宗门大选之时错失一些好苗子,然而预备弟子最终是否会选择进入玉墨宗尚不能确定,在进入玉墨之前他们还存在选择其他门派的可能,不是么?”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能保证他将来一定会选择玉墨宗,若他将来另拜他门,提前授其道法便无异于私授外人!”

  “我可立誓!”

  一道熟悉的微哑嗓音于堂外响起,苏挽意惊然回首,只见男孩儿穿过人山人海,走了进来。方舟看到弥音镜中出现的人影,这才发现身边的男孩儿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若我立誓将来非玉墨不进,是不是就可以不罚我阿姐了?”男孩儿跪于苏挽意身后,一双眸子漆黑明亮。

  潜渊眼睛微眯,神情竟有了几分动容,他低吟出声:“炼器中期,隐有后期之相……”,又扶正身子,问道:“小子你修炼多久了?”

  “从阿姐带我归山起,已有八月余。”

  闻言,堂内堂外皆是寂静一片,半晌才相继传来倒吸凉气之声。

  而这也在无形中让曹轩宁没了脸,还未到七年之期,这小奴隶便已摇身一变成了宗门各处都要争抢一番的香饽饽,这不仅抬高了苏挽意的慧眼识人,还暗示了她当初的有眼无珠,更是凸显了她为人锱铢必较、刻意刁难。

  柳瞻鹭拳头紧攥,心中亦是酸得要命,“他说八月就真的八月么?也许入宗之前他便已经接触过道术了!”

  潜渊淡淡瞥了一眼柳瞻鹭,问池羽道:“可会写字?”见池羽点头,他直接吩咐嫇萦道:“拿真言墨过来。”

  真言墨,只见真实,不见虚假,换言之,只有真话才能通过真言墨写在纸上。

  嫇萦将纸笔放在男孩儿身前,潜渊又问了他一遍,“真言墨下,唯现真言,小子你花费了多久引气入体?”

  男孩儿执笔沾墨,在纸上写下两字:半年。

  墨香浓厚,经久不消。

  潜渊奇了,身子前探,又问道:“两个月便踏入练气中期?”

  池羽写道:是。

  潜渊笑了,目光转向了苏挽意:“苏丫头当真好眼光。”

  当年苏挽意的一年小成已是引起一番不小的轰动,如今又多了一个半年引气入体、两月便练气中期的奇才。可惜苏挽意命不久矣,人皆叹惋,可这小子不一样,他弗有性命之忧,甚至天赋还在苏挽意之上,不出意外将来定会是玉墨宗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看来玉墨宗后继有望了。

  可惜,他不收徒了,真不知七年后的宗门大选该是番什么光景,怕是那九位难得一聚吧……

  “殿主!轩宁尚有一个疑问!”眼瞅着局面即将扭转,曹轩宁忽而道:“前阵子有一传言,不知大家可还记得?若传言属实,不得不让人疑惑…这预备弟子如今的修为究竟如何而来……”

  “哦?何等传言?”潜渊殿主来了几分兴趣。

  “这…倒是有几分难以开口”,在潜渊殿主的注视下曹轩宁作出一副羞于启齿的模样,却还是道了出来:“传言说,苏师妹与这预备弟子…苟合了。”

  话音一落,满座沉寂,堂内堂外落针可闻,却全都支棱着耳朵等待着答案。苏挽意体质过于特殊,若是传闻不假,那这预备弟子如今的修为只怕是来源不正,这预备弟子修行才八个月便至练气中期,比起相信他天资妖孽,众人似乎更愿意相信他这身修为是与极阴女修双修得来的。

  有些心中笃信传言为真的弟子甚至连眼神都不敢落在堂上,因为他们都在为苏挽意与池羽二人感到害怕,若真属实,可就成了玉墨宗的惊天丑闻了!

  “我与…”

  “我同…”

  两道声音同时而起,又同时停下,二人相视一眼,苏挽意先开了口,“传言不知因何起,平白践踏明月之心。昔日我见一物淹于泥潭,濯之于清涟,方知那是莲。传播谣言者从不知他如何,就说他如何,却不明白施以妄言易,承于己身则难。

  池羽他或许有段过去,可他从不甘于堕落,他今日得以站于此、站于我身边,全部都是他因不服于命数而应得的机缘。

  而我同他之间…亦是清白如雪,从未有过逾越之举,身如此,心亦如此,无端污蔑加于身,愿以真言墨相证!”

  美人声音婉而毅,铮铮之言深入人心。

  今日天气阴沉,日光暗淡,戒律堂内的光线亦是昏暗的,可她却在发着光,她心中的皎灼明月为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柔和而明亮的光。

  男孩儿的脸半陷在阴影里,定定地看着身侧之人,心里陡然生出一阵酸胀之感。

  苏挽意,对不起,我骗了你,倘若有一日,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可否再对我说一遍这样的话?

  那么我这半生苦涩、求索,就都有了一个安放的着落。

  他生于深渊,双魂附体,半生都在为体内谁也看不到的、注定你生我死的结局而恐惧、焦灼着,无法与他人言说,因为他是个不容于世的怪物、是个连天道都想除之的异类,他走到这里,来到她身边,这一路上艰辛异常,他从不奢求、不盼望能被人理解,可这一刻却好怕她不能理解……

  “不必了,真言墨就省省吧。”

  潜渊殿主显然是信了,其实在场的众人也没剩几个不信的了……千灯神女素来心朗如月、品行端正,是断然不屑于说谎的。

  “这预备弟子的确有几分天资,加之他立誓必入我宗,如此也不能算作你背叛宗门”,潜渊殿主瞧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话锋一转,“不过,轩宁丫头说得也不无道理,宗规里虽未明确将预备弟子算作宗外之人,然却不能不防预备弟子将来择他门而修习,苏丫头在此事上终究还是思虑欠妥,罚是该罚一罚的,就罚你……去跪朝阳长灯吧。”

  曹轩宁顿时心中一喜,柳瞻鹭却是不明所以,还以为罚得轻了,心中失落不已。而堂外众弟子听闻,皆是一阵咂舌,方舟原本在堂外刚刚松了口气,随着潜渊话音落下,心又一下子提了起来,他本想着潜渊殿主只是找个由头罚一罚她,并不会真的废她灵根、断其仙途,只是他料对了一半,这罚虽比废除灵根、驱逐出宗轻了许多,不过也并不算轻。

  朝阳长灯,一旦燃上,昼夜不熄、风吹不辍、雨浇不灭,直到晴日朝阳出,才会自行熄灭。这原本是重光殿某位前辈创造出来的方便物件,后来不知不觉就成了玉墨宗的一种刑罚手段。

  灯不灭,当长跪不能起。

  是以,跪朝阳长灯,跪多久全凭运气。

  “是!”苏挽意垂首一拜,恭送潜渊殿主离去,直到嫇萦的脚出现在她眼下,她才站起身来。路过男孩儿时她将他从地上扶起,温声嘱咐道:“阿姐无事,下回可不要如此莽撞了,你且回千灯山等我,阿姐很快就会回去的。”

  池羽不疑有他,待苏挽意被砌玉殿带走后,便去与方舟汇合,不想却看到方舟等人面笼阴云,他顿时心中一沉,问道:“方大哥,朝阳长灯是什么样的刑罚?”

  眷溢闻言,一脸忿忿,对着男孩就是劈头盖脸的数落:“若不是你,挽意师姐何故被那曹轩宁抓住机会羞辱一番,如今又连累她受此酷刑!早就提醒过你离她远一点,今日之祸,错都在你,这刑罚也理应你代师姐受才对!”

  话音一落,眷溢便觉得背脊一阵发凉,冷不防被星染抓住后脖颈一提,他扭头对上星染咬牙切齿的目光,心里一颤,“大师姐……”

  “我怎教得你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迟早丢尽我菡萏阁的脸!走!跟我去朝露台看看挽意!”

  “小羽啊,你莫要将眷溢说的话放在心上,那家伙泼皮猴一样的性子,说话一向没轻没重,他也是关心则乱,我们都知道此事与你无关……”,见男孩儿脸色难看,方舟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想却听男孩说:“方大哥,跪朝阳长灯是种酷刑么?”

  方舟呼吸一凝,原来他担忧的竟是这个。

  “朝阳长灯一经燃起,非见晴日朝阳而不熄,连日阴雨,不知何时能晴天,师姐于朝露台上这一跪,半分灵力都使不得,朝凉夜寒,她的身体也不知能否受得住,哎!”

  男孩儿犬牙深深扎入唇肉里,霎时便破了道口子,疼痛蔓延,他对方舟说道:“方大哥,可否带我去一趟朝露台?”

  ******

  朝露台设于玉墨宗最东方,是玉墨宗最早见到阳光之地。此刻台上,女子双手捧着朝阳长灯,于台中央席地而跪。

  台下跟来许多看热闹的人,大多都是过来观瞻“千灯神女”受罚的稀奇场面,也有许多小弟子过来一睹“神女”芳容,不过随着天空落雨,人渐渐都走没了,只剩下三三两两几人,也不知还在看些什么。

  方舟的剑还没落地,男孩便匆匆跳了下去,他蹬蹬跑上台,什么也没说,就在她身边跪了下来。

  苏挽意难得有些动怒,“不是叫你回去,跑来这里做什么!”

  男孩儿却不看她,他脸上白绢未卸,唯有一只右眼露了出来,他目视台前翻涌的灰白云海,语气坚定,道:“阿姐此罚因我而起,我无法为阿姐免去刑罚,可我却能陪你同跪同苦,阿姐什么时候起,我便什么时候起!”

  苏挽意刚要唤方舟过来带他走,却被男孩打断,他扭头过来,暴露于外的右眼眼尾晕红一片,嗓音喑哑道:“阿姐莫再劝我,你就当我……为求心安,行么?”

  雨下大了,所有人都走了。

  台上跪着两道身影,一高一矮,却都是同样纤薄。

  夜里雨停,苏挽意托举长灯的手臂有些发酸。

  月亮被阴云遮得严严实实,冰冷的黑暗里唯有她手中的长灯温暖明亮,照亮了一方土地,照亮了两个被雨淋得透彻的落汤鸡。

  “这大概是阿姐生平第一次受罚吧?”

  苏挽意舔了舔冰凉的嘴唇,道:“……其实要说受罚,我这一生都在受罚。”

  就连她手中的灯也未点亮她眼底的光,也许是夜太凉,凉得人直想抱团取暖,她第一次向他吐露心扉,“我的母亲因我而死,我愧对父亲、愧对兄长,甚至至今也不敢告诉兄长这个只有我和父亲才知晓的秘密,我怕……连他也会厌弃我。”

  “我守着这份愧意,心向自由,却甘愿被父亲锁在这偌大的宗门里,从不忤逆,心中觉得,这便能为自己赎上几分罪……年复一年的妖毒折磨,我心里其实只盼早日解脱,可是我却仍不厌其烦地求医问药,是觉得,活着也是一种赎罪。”

  美人侧脸弧线同灯光一样柔和,她唇上的水光温了又凉,湿发贴在头皮上,凉风吹过只觉寒意透骨,“你其实不用觉得亏欠阿姐什么,一切都是阿姐自己做的决定。”

  男孩儿忽而站起,同她面对面跪了下来,长灯对面,他白绢之外的小脸病态地苍白,他双手抬起,托住她的臂弯,同她对上视线,里面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问她:“阿姐当初带我回千灯,是为什么?”

  苏挽意忽然就不敢直视那样灼热的目光,她垂下眼睑,沉思片刻道:“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与我迥然不同的东西,你其实比任何人,都想好好活下去,对么?”

  一个人想要什么总是有迹可循的,纵然他善于隐藏、巧于伪装,也会在某个松懈的时候疏于防范,他深藏于眼底的不甘心、不服输与不认命,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闯入她的视线。

  “我就像大半个身子都陷入了沼泽的异乡人,无数经过我的人都朝我伸出过手,只怨我自己陷得太深太沉,每个想拉我一把的人最后都会失望离开,后来我便不想再看到那样的眼神……你与我不同,你只是跌了一跤,仅需要一只手拉一下就能站起、走远,而我愿意成为让你走得更远的那个人。”

  夜风习习,灯芯摇晃,微小的光浮动在他与她的脸上,男孩儿承托于她臂弯之下的双手紧了紧,“阿姐,活下去吧,我们一起好好活着。”

  三天三夜过去,天色始终昏暗阴沉,没有丝毫天晴的迹象。

  池羽毕竟不过一个练气中期的半大孩子,终究比不过金丹修士的体力,大雨滂沱,倾洒而下,他晕倒在台上,被方舟抱回了千灯山。

  那孩子即便昏睡过去,四肢也在发着抖、打着颤。

  第四日时,还是个雨天,沉水无召而起,剑身横亘在苏挽意双臂之下,为她分担着朝阳长灯的重量。

  方舟、星染与眷溢每日都来朝露台,在台下同她聊天讲话,有时她疲惫得不想说话,眷溢就开始给她讲笑话,光是听着心里也觉得是温暖的,由内而外驱散了几分夜雨带来的寒气。

  朝露台上,美人双目闭着,面容发白,手臂日复一日的沉重,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多久,她第一次那么盼望一个晴天。

  “什么时候才能晴天啊!师姐都那么难受了,这可怎么办?”眷溢这日连讲笑话的心情都没有了,急得来回踱步,险些晃晕了星染与方舟。

  方舟扶着脑袋,实在忍不住了,“你能不能老老实实站一会!”

  “我也想啊,可是我控制不住嘛!你们倒是想想办法啊!”

  方舟泄气地蹲在地上,抱头苦想,道:“哪有什么办法啊?去请师父回来?可师父去了哪里连挽意师姐都不知!”

  星染沉思良久,开口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看来要去一趟流光仙府了。”

  “你是说……”

  三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

  池羽醒来时,已足足过了两日。

  方舟不在千灯山,他趁夜跑下山去,直奔朝露台。奇怪的是,越往东方人越多,他不自觉放慢了脚步,剧烈喘息。

  “那位真来了吗?”

  “你没看到这帮女修一个个如狼似虎地往那边跑,这还能有假?”

  “当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他也不怕得罪了潜渊殿主。”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说是知音好友,可谁又不明白苏美人是他仙府少府主的心上人,只可惜这对儿鸳鸯也难成啊!”

  “哎……也是,姑且不论林府主决然不会让自己的继承人娶这么一位随时可能毙命的少夫人,就是当年面对砌玉殿傅攸宁求娶时她曾立下的那个誓言,也让人望而却步。他们之间,亦是困难重重、步履维艰啊!”

  男孩儿听着身边的议论,心中甚堵。

  之前就有眷溢、陆远竹与傅攸宁,怎么又来了一个什么少府主?

  ……她到底招惹了多少人?

  他跑到朝露台时,亲眼看到漫天的云消雨逝,还有一道天缥色的背影。那男人身上的颜色,仿佛比天空云烟都淡薄了几分。那抹“云过天青云破处”的浅青,在后来的数不尽的深夜里屡屡惊现于他的噩梦中,是以每逢在梦外遇见,都能让他如临大敌一般绷紧神经。

  一顶香炉浮在朝露台前的云海之中,吸云止雨。

  朝阳斜出,天光乍亮,雨止天晴。光线倾倒于朝露台上的美人身上,她手中的朝阳长灯终于熄灭了。

  “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你又要跪到何时?”

  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可苏挽意却没动。

  “你这样等同帮我作了弊,就不怕得罪潜渊殿主吗?”

  “我若怕,何须来此?”

  林澹雅一掀衣摆,在她身边面朝云海朝阳笔直跪下,“我知你不愿连累于我,可如今既然已经得罪了,你若再不起,我岂不是白白得罪了人?瞧瞧你现在这副样子,你兄长见了不会心疼?本就体弱,还故作坚强,你呀……就爱逞强!”

  苏挽意虚弱地瞥他一眼,“你怎么还一起跪下了?”

  林澹雅吟吟一笑,话说得坦坦荡荡,“朋友有难尚且一帮,知音有难,更当同甘共苦。”

  他再次朝她伸出一只手来,问道:“要起来么?”

  那人仪态若鹄峙鸾停,端的是矜贵清雅,苏挽意将手搭在他的手上,被他轻柔握住,她撑着他的手同他一起站起身来,仿若刚拜过天地的一对儿般配夫妻。

  朝露台下聚拢了一帮围观看热闹的弟子,池羽也在其中,望着台上两道身影,他忽然就心生畏惧,不敢踏前一步。

  砌玉殿的棋室内,嫇萦匆匆向潜渊殿主汇报了朝露台的情况。

  “师父,就这么放他们离去么?”

  潜渊手执黑子,正同自己对弈,闻言只是挥了挥手指,“罢了,这罚也够了,再罚下去,待苏江沅归宗不得跟我拼了老命,让他们走吧。”

  “是。”

  嫇萦掩饰住眼底的不甘,退了下去。潜渊停了手中动作,望着徒儿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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