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不可名状

  她四肢僵疼,连跪了几日雨夜,膝盖骨早已麻凉得没了知觉,被林澹雅搀起时她都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站起来的,腿只是稍微挪动了一下便直直栽进了男人怀里,被他一把接住。她在人群中看到了池羽,那孩子煞白着脸,神色不明地站在远处望着她,那一瞬间她感觉他竟是有些陌生的,林澹雅问她冷不冷,不过是扭头回话的片刻,再看回去,他居然就不见了。

  是林澹雅抱她回到千灯山的,顶着无数女修欣羨嫉恨的目光,她只觉得他的怀抱让人不甚安稳。

  也许,是回来等她了吧。

  回到房里后,方舟张罗着为她熬制姜汤,星染则拽住欲要凑过去的眷溢,拉着他跑去沉香谷为她寻一些驱寒活血的丹药,而池羽那孩子,自打她从朝露台上下来便一直不见他的身影,屋子里如今只剩林澹雅与她。

  清雅矜贵的公子坐在床沿上,为她不断输送灵力温暖着身体,刚刚抱她回来时,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

  她身体冰得透骨,他心疼极了。

  林澹雅体质虽不是极阴,但他修的亦是阴法,是以可谓是为数不多的能为她传送灵力的人之一。灵力在她体内游走一圈下来,男人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金丹上的裂痕又扩大了……必须尽快化丹成婴才行。”

  苏挽意只有苦笑,“我这副身子,修进去多少灵力便能散去多少,成婴有多困难你又不是不知。”

  “阿挽,不能放弃!”他眼底碎裂着令人动容的恳求,道:“我会在你体内设一个聚灵阵,你给我能吸收多少便吸收多少,莫要偷懒!”

  “别耗费力气了,单以灵力在人体内设阵何其困难,若是失败你必会遭受反噬。”

  “总比眼睁睁看你跌落修为、变成一个废人要强,你就让我试一试吧。”

  昔日清冷孤高的男人眼底不知何时多了几分浓得化不开的执着,她曾想过,如果她生来康健,他也许会是她相伴终生的最适合不过的人选。

  ……

  流光仙府碧落崖上有一灵玑洞,洞壁嵌有灵珠数千,每至月圆夜洞内光华流转,照于身有疗伤、疗毒奇效。昔日,她初赴流光仙府,彼时他还未得今日雅士之声名,不过也已经是个风雅孤高的青年了。

  整日有女修追逐在他身后,他仓促躲避间偶然进了她的院落。

  七月十四夜逢圆月,她提前毒发于房内,是他第一个发现七窍流血的她,他不顾她满身污血抱她过去碧落崖,在光华流转的灵玑洞内照顾了她一整夜。

  除了她清醒后跟他道过一句谢,他们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

  自此每一年赴仙府,她都会发现他住在自己隔壁的院落。她闲来练剑时,时常听他吹笛弹琴为她伴奏,一来二去,他们也就熟络起来了。

  音律、剑法,他们兴致相投,越了解越发现对方是自己的知音。可他是流光仙府的少府主,是将来承袭一府之主的人,而她虽是玉墨宗宗主之女,却也是个会随时陨落的女修,她们之间,只能止步于朋友。

  她在千灯山下以“终身不嫁”之言拒绝傅攸宁的求娶时,他就站在她身后。此言一出,拒绝的不止是傅攸宁,也是林澹雅。

  那时他落寞地问她:“决定好了?”

  她没有说话,却听他哀伤地看着她说:“那我也,终身不娶好了。”

  ……

  回想起来,她好像欠了他许多。

  “娶个夫人吧,阿澹。”

  “不是说聚灵阵的事情,怎么扯到我娶夫人上面了?”

  看她眼神认真,林澹雅眉峰逐渐凝起,半晌才道:“你放心,我会娶的。”

  等她不在了,他想他总会娶的,娶一个令父亲满意的女人,相敬如宾便够了。

  “可聚灵阵,还是让我试试吧。”

  ******

  池羽心事重重,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沉香谷。脸上传来的刺痛感提醒他,是时候该换药了。从前还想着毁掉左眼以免被人发觉他的异样,可如今他却改变了想法。

  沉香谷外,石桥下水面寂静,倒映着男孩儿的面孔。他眸色晦暗,唇色苍白,心绪也是缭乱的。

  他当日不应冲动闯入戒律堂的,弥音镜将他的不同常人之处广而散播,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可那时,所有的理智都已尽数被他抛诸在脑后,看她跪在地上被人欺辱,他就只想冲过去、保护她。

  他想,毕竟是他连累了她,他一向不屑于亏欠别人什么。

  “你其实比任何人都想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脑袋里回音似的响着她在朝露台上说的话,男孩儿不受控制地捂住了心口。

  不知什么时候起,甚至都不用她勾勾手指,他就会自行跑到她身边。

  不能在千灯山待下去了,他必须远离她才行!

  “诶?你不是苏师妹那个小徒弟?”

  池羽惊吓般地回头望去,原来是沉香谷的南奕鸣。他提着一筐药篮,左右张望了一番,才又对他道:“你过来时没踩坏我这些宝贝吧?”

  池羽瞥见他手中药篮,顿时会意,“前辈放心,半棵草都没碰。”

  南奕鸣顿时舒了口气,这才将注意力放到了男孩儿脸上,“你这脸是怎么了?”

  男孩手捂左脸白绢,道:“被南明离火溅出的火星所伤。”

  “诶?怎么搞的?摘下来给我看看!”南奕鸣放下药篮,就要摘下男孩儿脸上缚着的白绢。

  池羽下意识一躲。

  “怎么?信不过我?”

  男孩儿摇了摇头,迟疑了一会儿,自己摘了。南奕鸣却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男孩的左脸,尤其是左眼下的一片肌肤就像火烤的纸张、碳化的皮革一般,褶皱攀爬、干燥发硬,仅仅是一点火星,便已是如此。

  “之前用过药了么?”

  “谷中另一位前辈为我开了一副药来敷,白獭髓混杂玉与琥珀敷于患处,需用药半月。”

  “啧啧,那你最近没按时敷药吧?”

  池羽苦笑着点了点头,“前辈,谷内可有生肌草、冰魄丹?”

  南奕鸣挑了挑眉,抱着手臂打量了他一番,道:“知道的还不少呢,生肌草的确可以重塑肌肤,效果比前者还要好上许多,不过用此药前需将患处腐肉尽数剥离,而冰魄丹恰好可以缓解疼痛,是剔除腐肉时最适合的辅药,不过制作冰魄丹的材料稀缺名贵,眼下谷中也是没有的,如此,你还要用生肌草么?”

  脑中闪过林澹雅的面容,他忽然就不想毁掉这副皮囊了。

  男孩儿舌尖在口腔左侧平滑而过,咬牙抬眸对南奕鸣说道:“前辈,我用。”

  ******

  池羽回到千灯山时,已近黄昏,他“失踪”了这么久,没有一个人来找过他,就连胸前的玉符都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胸膛上,冰凉一片。

  额上冷汗涔涔,脸上彻骨疼痛,他踏入院里,停在她的房前,却听到里面传来一个男声,“是方舟么?劳驾帮我们送一盆热水过来可好?”

  是朝露台上那个男人,他为何会在她房里?

  池羽眉头瞬间攒起,他握了握拳,终究还是抑制住了直接推门而入的冲动。他不甚甘愿地到门外清泉里取了水,用灵力加热后放在了门口,敲了敲门。在林澹雅出来之前,他回到耳房,声音很大地关上了门。

  林澹雅莫名其妙地端水回来,向苏挽意求证道:“不是方舟?”

  女子靠在床头,点了点头,笑道:“我的小徒弟回来了。”

  男人浸湿帕子,用温热的帕子帮她擦了擦嘴角干涸的血迹,“很疼吧?”

  苏挽意摇了摇头。

  体内聚灵阵源源不断地从外界吸取着灵力,在她丹田内横冲直撞,每每被金丹吸收十分,便吐出来八分,来来回回灵力拉扯,她一时还不能适应。

  “今日你辛苦了,我稍后让方舟为你安排山下的客栈。”

  “我也是第一次在人体内设置聚灵阵,以防出什么纰漏,今夜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守着你。”

  隔壁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书柜坍塌、书倒了一地,紧接着又有木质桌椅与地面摩擦的呲嚓长音。

  林澹雅嘴角漾开一抹淡笑,戏谑地看向床上的美人:“我这是哪里招惹你这小徒弟了么?”

  池羽将耳房的书籍一一摆回原位,又将桌椅挪回原处,心中还是烦闷不已。自打他回了房,隔壁的门便再未开启过,那男人莫不是要在她房里过夜不成?想起刚来千灯山那夜,她哄骗他时说过的那些不着调的话,什么在修界交情深厚的男女也能一起睡觉……她莫不是当真的吧?

  她那么虚弱,那家伙会不会趁虚而入……该死!他焦躁不安地出了耳房,不停在院子里踱步,后来干脆坐到风亭里死死盯着她的房门。

  阴云沉重地笼罩在千灯山的上空,似乎正酝酿着另外一场暴雨,夜风渐起,愈刮愈强,将一池的绣球花都渐次掀飞至地面。

  方舟一进院子就看到那孩子双手拄着小脸,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阿姐的房门,连他过来也没察觉,明明看起来虚弱不堪、直冒冷汗,还在外面吹夜风,当真是不要命了!

  “你怎么干坐在外面发呆?若是担心你阿姐,怎么不进去看看?”

  “我……”,男孩儿兴许是站得猛了,身体不由得一晃,被方舟眼疾手快扶住了,“你没事吧?从朝露台上下来睡了两天,也该恢复些了,怎么现在连站都站不稳了?”

  “方大哥莫要声张,我就是起得急了些,无碍的,无碍。”他强装出一副自然的表情,让方舟逐渐放下心来。

  “那人今夜…是要住在这里么?”

  “想什么呢!宗规言明外间访客不能留宿,这不师姐叫我过来接林少府主去住山下客栈,今日他可是帮了你阿姐大忙,不光冒着得罪人的风险利用灵器强召晴日,还不顾元气损耗在师姐体内设了一个聚灵阵以助她早日成婴,稍后等他出来,你可要好好感谢一下人家,知道了么?”方舟如今俨然将池羽看作自家晚辈一般训诲引导。

  清雅矜贵的男人从美人房里出来,一眼便看到了那面色不善的男孩儿,他明明看起来不甚欢喜他,却仍是毕恭毕敬地朝他行了个大礼。

  阿挽真是收了个性子别扭的小徒弟。

  男人微笑着摇了摇头便朝外行去,房里却飞出一把剑来,赫然是沉水。沉水依依不舍地蹭了蹭他的衣摆,盘旋着拦在他身前,惹得林澹雅笑出声来,“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与其求我,不如去劝劝你的主子?”

  沉水向来高傲,除了苏挽意,旁人碰都碰不得,如今却主动相送,见此情形池羽怎会不知,阿姐说的那位以剑相赠的仙府挚友,无非就是眼前这一位了。

  房内传来她刻意的咳嗽声,林澹雅不再玩笑,“阿挽,明日见。”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走时只觉得背后一阵凉飕飕的,回头看了看,只见那孩子低眉顺眼地又朝他拜了拜。

  也许是元气损耗过度,生出错觉了罢!

  夜里,轰隆隆的雷声将苏挽意惊醒,似想到什么,她手执青花烛台推开了耳房的门。那孩子睡了,许是怕得紧,他将自己紧紧蜷缩进被子里,背靠着床内侧的墙壁,寻求着任何可能的安全感。

  苏挽意本想过来看看他,可见他这副可怜模样,忽然就舍不得走了,她吹灭烛火,躺到了他的床上。似乎是嗅到了熟悉的佩兰香,他不自觉地往身边唯一的热源靠拢过去,苏挽意轻轻拍了拍怀里男孩儿单薄的背脊,嘴里轻轻哼起歌谣,不知不觉自己也睡了过去。

  清晨,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苏挽意仍在沉睡,而池羽却习惯性地睁开了眼睛,感受到身边的异样,他扭头看去,只见女子睡颜婉约,呼吸浅浅地吹拂在他的皮肤上,带来丝丝痒意,蔓延至心头怎么搔也搔不到的地方。

  她怎么会在他的床上?

  是因为昨晚打雷了吗?

  他心里有些高兴,却又别扭地将雀跃的心情强压下去。

  疯了疯了,真是要疯了!

作者有话说:
注明一个读音,“林澹雅”之“澹”字,取tan音,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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