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景5

  

  青汝在店里,时常会有一个穿着军服的人来转转。他悠闲的姿态不想是在等什么人,没有人上前和他说话,只有习情会和他交流两句。后来青汝才得知他的身份。

  青汝像是得了一点上天的气运,事业变得顺风顺水起来。

  青汝的几场演出结束之后,那位穿军官的人说自己常去的剧院在找小提琴手,可以推荐青汝去。剧院的经理同意他演奏,并且提出了不低的报酬。他得以开始准备他的首秀。老板为他的登场还做不少广告,请人为他拍照片,做了海报贴在门口。洋洋洒洒地宣传起来,但反响并不热烈。经理还安慰青汝,说宣传只是一个噱头,该有多少人还还是会有多少人来,后面还有许多演出的人,让青汝放心地上就可以了。最后还揶揄了一句,何况你这么标志,指不定哪个就喜欢你这款的。

  尽管如此,青汝依然觉得心里有一股按耐不住的期待和兴奋。这至少是一个对他来说有意义的舞台。青汝身边的人也为他感到高兴,季山行也在其中,说要坐在第一排看哥哥表演。习情和萧珏也为他带来了礼物。

  青汝在卜玉成手下学了快五个月的琴,老顽童一样传统的人,虽然嘴上说着没什么了不起的,总也最传统最重视礼节,送了青汝一本旧的作曲书。青汝收到礼物的时候不由得笑了出来,觉得小老头真的很好懂。

  剩下的一个月,青汝日复一日的练习,除了每天去琴行上课,教起季山行也越发暴躁,季山行生气了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过分了。回到家里,他又在打磨他拉过的每一个音,陆月觉得自己和啄木鸟在一起生活,每天都能听到啄木头和锯树的声音,神经都要过敏了。

  一个月真的过得很快,登台的时间只有五天,青汝几乎把日子掰碎了过,一天当做两天用。几天前,习情和萧珏在上完课后一起吃饭,又祝贺他路子越走越广。

  经理差人为青汝送来新衣,青汝已经来来回回换上过好几回了。陆月已经被他问烦了合不合适。

  陆月转过身重新背对着青汝,他打心眼里为青汝感到高兴。但于此并存的,还有对自己的失落。陆月从青汝那里得到的安慰,到底只是一句话,轻飘飘的。他想站起来,却始终没有一个着力点,他发现青汝什么都做得比他好,他会照顾家,懂怎么照顾人,还有一门手艺供他吃饭。

  青汝没有抛下他走掉,已经是不得了的善行。

  陆月以为这样的事会延续下去,但其实不会。因为生命是不允许一个人滞留在一个境地太久的,如果他不能自己走出沉疴,那命运就只好用暴力的方式推他了。

  战争来得这样迅猛,青汝现在都无法形容自己看到人流全都在往他的方向逃的震撼。那一瞬间,他就明白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药物涨价涨得从小乳猪变成了大字报里的几吨重。食物也在涨,什么都在涨。

  所有的人都开始逃难,青汝抱着和人抢来的菜回家,陆月竟然已经自觉地煮了饭等他,桌子上有两张车票,陆月说,等吃完饭我们就走吧。

  车票的终点站距离这也不过两个城市,有也比没有强。

  他们也没收拾出多少有用的东西,已经十一月末,衣服总是不嫌少的,往后些还会更冷。

  外面的人叫嚣着不要让没有票的人上车,青汝二人上了火车,挤进座位,过道站满了人。有的人已经坐上车好几天了,没有洗过澡的气味,食品腐烂了的气味,人的气味纷纷迎面而来,陆月是真的受不了了,他把青汝拉近些,靠在他身上,用力地嗅着,终于觉得自己还是没有彻底失去嗅觉。青汝身上那点和他相似的气味,盖过了各路方言的喊叫,孩子的哭闹,老烟枪的咳嗽声,为陆月筑起了一道屏障,将和人相关的觉知都隔绝在外。他的世界唯有自己和青汝二人而已。

  途中靠站停车,一个孕妇被检查出没有车票,乘务员强制性地要将她拖拽出车厢,女人像一只疯了野狗,尖锐的声音刺穿人的耳膜,没有人能听懂她的疯言疯语。

  孕妇被推倒在地上,血迹慢慢从地上漫延开来,陆月透过车窗看过去,那鲜艳的颜色并激不起他的同情,那色彩像被暗淡的天色遮住。

  其实,谁都懂得,这不是一个出生的好时机,而且,谁又能保证这个胎儿会一直安好,直到他真正被生。

  出行遇上血光之灾常人看来总是不吉利的。没有人愿意扶她一下,那女人自己也愣了,她擦干净眼泪和鼻涕,随意往地上一揩。五官从狰狞中解放出来,那是一张坚毅的脸,有棱有角,等她站起来,可以发现她身量不低,体魄也壮实。

  陆月有一种感觉,他觉得这个女人以后会过得很好。

  又过了几个小时,青汝和陆月下车。这里相对太平了不少,没有人人时时刻刻都在死里逃生的惊慌。

  “现在去哪?”陆月随口问。

  他们可没有钱一直住旅馆。他们提着行李往前走,看到一辆三轮车,后面已经坐了几个人,个个都没什么表情,面部皱在一起。

  开车的男人摩挲着手,弯着背小步跑过来“从外地来的吧,要搭车吗?送到有住处的地方。大家都是一样的,后面已经有那么多人了。”

  陆月看了一眼青汝,“去哪不是去,上车呗。”

  青汝在陆月之前爬上三轮车,一个坐在靠外边的男人布包要掉下去,陆月眼尖手快的,帮他提了一下,又递回去。男人敏感地收回布袋子,仿佛那是他命似的。男人拿回了袋子,放弃了车边的座位,往里边走去。

  等一行人到了,就知道那是什么可以住的地方。陆月觉得那骑车的人是找了幢跑了人家的房子,收起租来自己的。

  他们还是乖乖的交了钱,把小院子当做暂居的场所。

  这是一户大院子,里里外外都散发着陈腐的气息。大伙分了房间,陆月青汝走进一间卧室。

  “你觉没觉得这像精神病院?”

  “这地方能住人吗?”

  “你家能住人吗?你那能住,这就能住。”

  “切,抱怨谁呢。”陆月用手指抹了一把桌子上的灰尘,说:“你真没觉得这像关过人?”

  “哪有床这样摆的。”

  “用来关你的。”

  陆月的活动范围转移到卧室中央,不想碰到碰到物品。

  青汝对着他指一块布:“去把它洗了。”

  陆月摇摇头:“我不。”接着,他又叹了口气,“行,今天就伺候伺候着屋子。”他摇了摇帕子,又被上面掸下的灰尘呛到,咳嗽了两声。

  两人花了大半天把屋里的东西都擦了一遍。陆月听见外面有人说,明天还要擦这里擦那里,躺在自己衣服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个男人抱着一床被子走过来,说是翻出来的被子,每个人都有的盖。

  青汝接过被子,转头对陆月说:“快过来,摊开拿出去晾一晾,别淋到雨了。”

  陆月用力爬起来,扯着被子的角,又有灰尘落散在空中。他亲眼看见自己的成果被摧残,发出嚎叫:“快出去快出去,没救了!”

  等干完活,两人一觉睡到晚上。

  有人来敲门,说煮了面,可以一起吃。

  陆月被青汝晃清醒了,说了声知道了。

  青汝总是更会与人交道些。陆月看他花了一顿饭的时间,就弄清了有哪些人,住在哪间房。

  他们现在知道了,给他们送被子人,人们叫他易哥,敲门叫他们吃面的妇人,有一个五岁的小孩,还一个医生在给老人看病。还有几个人安静沉默着,缩在角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陆月注意到,那个在车上差点掉了包裹的男人,和人吵起来了,理由是有人往他桌子上的被子里倒了水。

  陆月收回感知,专心地吃面。

  往后的几天,他们约好了似的,一起吃饭。人轮流去买菜。

  这天,青汝领了买菜的任务,他带着一张毅哥给他的小纸条,上面画了谁也不知道怎么走的地图。青汝看了一眼,心态良好地把纸条卷起收好,又请毅哥给他讲了一遍,然后,上路了。

  毅哥找过来的时候,陆月刚刚把昨天没有收拾的地方收拾成他能看的样子。

  又趁着没有雨,把被子抱出去晾一下,指望上面的陈年旧味能早点散去。等青汝回来,就知道他有多努力了。陆月得意得想着。

  “小亨回来了吗?”

  “啊,还没吧,我没看到他。”

  “奇怪,怎么去了那么久,明明不远的…”

  “我去找他就好了,你能再跟我说说怎么走吗?”

  “好,……”

  陆月洗了手,穿上外套就出去了。他走在路上,想青汝能去哪啊,就这么破大点地方。低矮的围墙连七八岁的小孩都能两个人一起翻过去。

  无人问津的小巷子,时不时路过空无一人的房子。散乱的木材,薄门板,斑驳的竹竿一捆捆摞着,陆月真怕它们倒下来,这打到了人可怎么得了。

  陆月往前走,就越挪不动脚,他为了甩开这种沉重感,加快了脚步。

  陆月看到青汝就趴在地上,身上尽是不干净。青汝挣扎着想起来,却还是困难。身上似乎是受了很重的伤。

  陆月放缓了呼吸,他在自己的口里重重地咬了一口软肉。疼痛那么真实,他慢慢得向前走去。每放下一个步子,他都能感受到下一步会重一些。

  青汝周围的木材,每一个都在他身上留下痕迹,那没有拔出来的钉子,也沾了青汝的血肉。细长的竹竿,不仅鞭打过他的身体,更被当做剑使用,努力用不够尖锐的头部,想穿过他的身体。

  陆月把青汝抱起来,他从来都知道他瘦弱,却也不曾如此小心翼翼。

  时间流逝的每一分每一秒,他不再是那个提了几斤米都会嫌重的人。尽管青汝比他以往负荷过东西都重,他却对自己可以抱回去这件事十分笃定,这不需要答案。

  陆月武装自己,将全身裹好盔甲。

  青汝被他放在床上,陆月开始脱他的衣服。他必须知道青汝身上的每一处伤口,然后才能放心把他交给医生。

  有人在院子里做活,看到陆月抱着人回来,急急忙忙地去帮他叫了医生。

  医生赶来,“快让我看看。”

  医生的药盒里药物寥寥无几,他腼腆的说“我没有药了,路上好多人生病,都用得差不多了。”

  “他在雨里淋了好久,指不定起来会发热。”

  “被钉子和木屑划破的伤口,都需要涂药。”

  “易哥,你和我们一起去,你买点菜回来,还有小孩没有吃饭,我和扬扬去买药。”

  三人走出门,医生望了望天,“这雨要是一直下可怎么得了。”

  他一语成谶,后面果真发了大病。许多人求医无门。他们的小院子,竟成了一时的救护所。

  两人好不容易找到人询问到哪里有医馆,他们买了药就往回赶。

  青汝果然在夜里发起了烧。他嘴唇干得厉害,陆月喂他喝水,他也咽不下去。陆月怕自己睡相不好,也没有上床。

  他摸摸青汝的额头,觉得热得不正常。他也觉得自己也燥热起来。他站起来,拉下外套的拉链,走出房门,去透透气。

  不知道是不是他神经过敏了,还是他小题大做了。他本不该这么不冷静,医生安慰过他,淋过雨发热是正常的,无论是谁,退烧总需要时间。

  可是陆月一刻都等不了。

  他真的出了门,理着同样的路回到那个小医馆。他没有敲门,只是在门外坐着,好像这样能让他好受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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