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觉我形秽

  骄阳似火,再见到舒窈时,已到了正午。

  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明艳亮丽与活泼灵动。

  苏挽意携同池羽刚走至琼华夫人的茶室外,便好巧不巧地观赏到她于琼华夫人跟前撒泼耍赖、反悔去碎星谷的一幕。

  “阿姐,你们女人都是如此……善变的么?”话音未落,背后的少年蓦地俯身过来同她耳语道,中间的语调让他拉得意味深长,带着几分莫名的引诱。

  暗暗浮动的兰香里不经意间闯入了袅袅淡淡的香草味儿,他的气息骤不及防地喷洒在她耳郭的软骨上,酥痒入心房,苏挽意颈后像是过了电一般,连汗毛都不由自主地根根竖立了起来。

  他怎么,举手投足尽是……撩拨,而不自知?

  她悄悄往旁边挪了半步,话里带了几分责怪:“咳咳,说话时不要离这么近,若方才你不是同你阿姐我这么讲话,定会被人当作是登徒子叉出去了。”

  少年一愣,眼睫落寞地垂下,“抱歉阿姐,我可能是……习惯了,我这样的人,常常忘了分寸。”

  苏挽意欲说什么,微张口时却又抿住了,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心里暗暗反思,自己刚刚是不是把话说得重了些?擂台上的他霁月光风般的磊落坦荡,万般得失皆不萦于怀,她本以为他早已不在意那些过去了,可听他方才那话,心中定是还存有介怀,说不定还会误会她嫌弃于他。

  可她怎会?

  他幼时在楼兰,身不由己,难免被迫学了些撩拨、讨好之事。时间长了,习惯已刻入骨髓,只怪她常年不在他身侧,未能及时纠正。

  怎么办?

  他好像很难过。

  “其实在我面前,也用不着什么分寸,我是你阿姐,你同我亲昵一些也无妨什么,我刚刚……就是有点吓到了。”

  她拍了拍他的手臂,轻哄。

  在她走神之际,少年嘴角轻扯,得逞一笑,“阿姐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

  什么问题?

  苏挽意恍然记起,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她也不清楚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竟可以让一个万念俱灰的人在绝望中死灰复燃、重焕生机,让一个人在风起风停的短短几瞬,同时经历极悲与极喜。

  也许这就是世人所说的情爱了,可单单是好好活着已经让她苦苦支撑了,这般叫人又死又活的情感,她一向唯恐避之不及。

  “也不尽是如此吧”,比如她,她的情绪大多时候都挺稳定的,“若说善变,牧荑的阴晴不定才应是当仁不让的第一。”

  池羽想到什么,心中不由冷笑。

  确实如此,若论善变,苏牧荑绝对是个中翘楚,这五年间每每归山他都会对他极尽锉磨,同他比剑高兴时尚还对他称兄道弟,收剑后却又对他颐指气使,若非他是她的兄长,他真想揍他两拳,好让他收敛一下自己那副嘴脸。

  门外的窃窃之音还是惊扰到了琼华夫人,她将舒窈搂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扒拉下去,佯嗔笑骂道:“赶紧放开我,没看来客人了么?也不嫌丢人!”

  舒窈扭头见是苏挽意,刚要准备装一装正经的想法顿时消去:“我丢人还少么?而且挽挽也不是外人呀,我才不怕被她看到呢!”

  言罢蹦蹦跳跳地就到了门口,不成想苏挽意旁边还站了一个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的小郎君,刚刚被门挡住她没有注意到,这下子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只见少女的圆眼滴溜溜地转了转,嬉皮笑脸的表情也僵了一僵。

  不过,就像她自己刚刚说的,她舒窈丢人的事情做的还少么?

  转念一想,这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于是她又好心态地再次恢复成嬉皮笑脸的模样,谄媚讨好一般挽上苏挽意的手臂,笑道:“挽挽啊,刚刚我有事情耽搁了,让你久等,实在是对不住了。”

  短短几瞬,她脸上的表情变化,看得苏挽意没忍住笑出了声,“唔……不必太在意,我们也刚来不久。等你的间隙,正好带池羽拜赏了一下青冥山的好风光。”

  听到好友口中唤出的名字,舒窈顿时恍然大悟般地惊讶道:“这就是池羽啊”,想起很久以前那个以色侍人的传言,她不由调侃道:“挽挽你这真不是假公济私给自己带回来了一个小郎婿吧?”

  少年刚要见礼,却被这话弄得惊愣在原地,心中不受控制地竟有一丝窃喜,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苏挽意。

  苏挽意也被这没由来的、颇为不着调的发言弄得一惊,欲笑欲恼地瞪了她一眼:“你快别胡说八道!”

  “挽挽来了,快进来坐一坐吧”,琼华夫人也听不下去自家闺女的荒唐言论,放下手中香茗,帮忙打了个圆场,“我这闺女最是顽皮,说话也没个分寸,真要是叫你去了碎星谷,怎叫我和你爹放心得下!”

  舒窈闻言顿时喜笑颜开:“娘这是同意我留下的意思了?”

  琼华夫人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舒窈霎时便明白了,心中再难掩喜悦,欢蹦乱跳地拉着苏挽意的手就往外跑:“挽挽真是我的福星!你一说要过来我便接连遇到了好事!快来!快跟我来!我有东西要送给你这个福星!”

  苏挽意只好回头朝琼华夫人抱歉一笑,便被舒窈拉着走了。

  茶室外,台阶最下面,早有一人等候在那里,舒窈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玉墨宗流传着这样一段话:神女不寿,仙人寡言,窈窕不淑,君子逢憾。

  道的是“美中不足”之意。

  “神女不寿”说的便是她苏挽意,“仙人寡言”则是说这赵弦清,而这“窈窕”可不单指一人,而是指玉墨的两位女修,一位是溅玉阁舒窈,另一位则是登云殿的钟窕窕,二人合称“窈窕”,最后的这位“君子”则是指傅攸宁。

  这二四句嘛,说得倒是名副其实,可一三两句却多少有些明褒暗贬的意味。

  她这副短命的身子便不必说了。

  舒窈同登云殿那位一样,长得明明都是一副明眸皓齿、婉约似画的淑女模样,可这两位的性子却着实与淑女搭不上边,一个灵动活泼似脱兔,一个英勇飒爽如豪杰,所谓“淑女不淑”便是如此了。

  “苏师姐。”

  赵弦清对苏挽意点了点头,接着目光便转向了在她一旁扭扭捏捏、神情局促的少女,犹豫片刻,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来。

  舒窈的脸登时便红了,眼睫飞快乱眨,左顾右盼起来,就连攥着苏挽意的那只手也倏而变紧了。

  他怎么,大庭广众之下的,哎呀!

  苏挽意不料,这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竟也有这样畏惧不前的时刻,“你可快些放过我的手,去祸害赵师弟吧。”

  “挽挽,不是那样的!”舒窈脸上飞起两道红霞,衬得她愈加明艳动人,这一刻别说还真有几分淑女娇羞的味道。

  苏挽意莞尔,直接把舒窈拉了过去,将她的手撂于赵弦清手上。赵弦清也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坚定地握住了舒窈的手。

  “唉呀,挽挽你何时学得这么坏了!”舒窈羞恼地瞪了她一眼,嘴上嗔骂,心中却在淌蜜,她缓缓扭回头,看向面前这个清风明月般的男子,郑而重之地告诉他:“我不走了……”

  赵弦清唇角右侧轻轻勾起,继而两侧都扬起了好看的弧度,他竟笑了,别说是苏挽意,就是舒窈也是难得一见。

  看来,这位寡言清冷的上仙如今也入了红尘、动了凡心。

  舒窈刚刚急吼吼地拉她出来,多半也是为了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外面焦心等候的这位心上人。

  苏挽意感受着面前男女之间暗暗涌动的情意,心中不禁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

  若是能和一人共度余生,似乎也……等等,她在想什么啊,她本就时日无多,怎么能再去牵扯上旁人呢!算了,算了……

  “对了,挽挽,你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我是真有礼物要送你的,作为贺礼。本来是想亲自送到千灯山的,可这几日忙着练琵琶竟让我给忘了……这可是个好东西!”

  “可是你搜集到了什么珍稀剑谱?亦或是奇闻逸事?”

  舒窈在凡间历练时最爱收集那些猎奇的书籍谱稿,包括异域奇闻、异兽传说、绝笔谱曲等等,其中有一些的确有趣,甚至千金难求,得之全靠运气,她的耳房原先摆放的那些剑谱便有大半都是舒窈送的。

  她还记得上次舒窈送她的那本用来解闷的《上古奇物集》,她津津有味地通读了两三遍,着实有趣极了。

  “挽挽你脑子里就只有这些吗?”舒窈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苏挽意,叹道:“我知你这藤萝无忧裙是件上好的防御法器,可你一年到头地只着这么一件衣服,不腻吗?”

  “有么?也还好吧。”

  千灯山清一色的男修,女修即便是有,也像干鱼肚里寻胆一样少见,在糙汉遍地的环境中,千灯山的风气不知不觉就成了——衣服没脏就能穿,衣服没破便能穿,破了补补还能穿。

  苏挽意虽然不至于到最后那一步,不过她确实觉得衣服只要没脏没破便没有大碍。

  她是被爹爹和兄长两个大男人带大的,虽然自小衣食无忧,但也因此在梳妆打扮一事上不如寻常女子那样敏感。

  她身上这件藤萝无忧裙还是如琢婶婶于她百岁寿辰那年赠予她的防御法器,之前她的穿着则更为寡淡,按舒窈的原话说,简直形同缟素。

  “阿姐怎么看,都让人看不腻。”一直在她们身后默默跟随的少年此时突兀地开了口,他的眼睛如幼鹿般澄澈纯净,话说得不像是奉承,直教人觉得是在娓娓道出事实。

  “喂,学一学人家!”舒窈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戳了戳赵弦清的胸口,眼神不无幽怨,他平日里若是也这么会说好听话,也不会无端给她弄哭好多次了。

  她其实,挺好哄的。

  赵弦清一把将那只乱动的小手按在胸前,也不说话,就是盯着她看,她两只手都被他掌握住,顿时被弄得有些慌乱,“你不怕被更多人看到这样跟我拉拉扯扯了?”

  青冥山上来来往往的弟子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他们不住往这边探瞧,心中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惊涛骇浪,往日里对女人退避三舍的大师兄竟然主动靠近女人了!而且还是那个他一向唯恐避之不及的少阁主!

  舒窈被盯瞧的心不在焉,男人却不紧不慢地与她十指相扣,道:“认清自己的心后,便不怕了。”

  她不知,他怕的从来都不是旁人眼光,他怕的只是愧对自己的道心。可是,不知不觉,她已经比道心还要重要了。

  声音在男人胸腔里震颤,熨烫了她的手,徒增少女心绪万千,“快放开!我,我怕了!”

  赵弦清却只放开了她一只手,只怕都放开了,她就跑了。舒窈只好用另一只手捂了捂自己发热的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苏挽意说道:“挽挽,跟我去房里一趟吧。”

  丽日当空,朝晖满地,竹间小道上,苏挽意与池羽踏着前面两道相依的影子走在后面。

  少年的目光慢慢下移,落在前面几步之遥外美人垂在身侧的柔荑之上。盯了好一会儿,他偏头看向自己身后,脚步微移,地上两道影子的手便重合在了一起。

  他唇角轻勾,隔着寸许的距离,指间微动,手掌合握,虽然手上空无一物,但这样,就好像将她牵在了手里。

  “阿羽,干什么呢?快跟上。”

  “来了,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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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喏,这件天水碧莲虽不如你的藤萝无忧,不过也是件上等的法器了,遇强则强,遇弱则弱,不过化神以上的攻击可不能承受太多次。平常多换着穿穿,女孩子家的,那么几件衣服怎么够穿呢!你呀,这样下去都快和你们山上那些糙汉差不多了。”

  舒窈递过来一条青色蚕丝裙,裙面光滑,质地柔软,抖落下来有种轻薄的垂感,初见便知其价格不菲,再加上附加在其上的防御阵法,苏挽意不由推辞道:“这有些贵重了,阿窈还是留着自己穿吧。”

  “平日里送你的那些剑谱有的不比这还要贵重,那时候怎没见你这么客气,废话少说苏挽意,赶紧给我穿上试试!”

  池羽与赵弦清站在舒窈院外,一清隽疏朗,一道骨仙风,不知吸引了阁中多少女修偷偷观望打量。

  “刚刚竹林外的人是小兄弟与苏师姐?”

  “抱歉前辈,我与阿姐并非有意。”

  “无妨,刚刚失态,让二位见笑了。”

  想来以赵弦清的修为,怕是早就发现有人在附近了,可他当时想必已经顾不得许多了。望着从房里走出的纤纤身影,少年眸色深沉,“哪里,反倒是我很欣赏前辈的气魄……敢于说出心中所想。”

  赵弦清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心中一片雪亮,“小兄弟年轻有为,何不一试?”

  池羽神色一顿,垂眸苦笑,话说得较为隐晦:“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她似莲如兰般的干净纯粹,而他则是幽暗里见不得光的腌臢污秽,非人非妖亦非魔,体内关着冲天的凶煞邪气,怎么都有些舍不得,让她沾染尘埃。

  苏挽意摆弄着繁复而窄小的裙摆有些发愁:“阿窈,这个裙摆……练剑是不是有些不太方便?”

  “你转一圈就知道了。”

  苏挽意半信半疑地转了起来,随着转动,那天青色的丝质裙摆仿若花骨朵一般倏然绽放,在低空处展出一朵青莲,她随意比划了几个剑招,动作时敞时敛,衣裙也跟着或开或收,直叫人想到一句诗——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

  池羽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道旋转的青影,里面晕染着化不开的浓浓情意。

  舒窈不经意间捕捉到了少年那未经掩饰的眼神,心下亦是了然,“挽挽,你这便宜弟弟看你的眼神,可不像是看姐姐的眼神呢!还说不是给自己找了个小郎婿?”

  苏挽意止住动作,衣裙也缓缓沉静垂落,她对上那道灼灼视线,心头一跳,“都说了莫要再胡说了!阿窈你行行好,嘴上放过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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