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日之约

     “你客居范府,未经通报,擅闯前厅议事之地,将妇人口舌之道,用来与我等身负功名的举子理论,本就已失德行!”

  “你身为汴京闺秀,本应为天下女子的表率,扬我大乾女子贤德淑秀之名,却以一副窈窕媚态出现在我等男子面前,又失了妇道!”

  “之前只说你不如新寡村妇勤勉持家,太过抬举!如今看来,你还不及烟花之地的风尘女子知进退,有自知!”

  说着,杜若亭还送了一记轻蔑的眼神,以示赵予根本不入他眼。

  “大胆!你可知我家主子,是何等尊贵之躯…”

  阮氏厉喝道,她对赵予本就有教导之情,难免存了几分维护之意。何况赵予是宗室女,一人受辱事小,有损皇族颜面为大。

  阮氏不得不护主。然而话未说完,杜若亭已经铿锵有力道:“我大乾以民为本,早有谏言之说,天子有过,万民皆可谏言,足证公道自在人心!今日纵你是皇天贵胄,我杜某也绝不改口,大不了拼了一身性命,也要证这世道公理!”

  好一个公道自在人心,好一份以死直言之志!

  即便阮氏深知前因后果,都被他这番话打动,误以为他不过是书生意气,坦然磊落,不畏强权之辈了!

  更不用说,对杜若亭趋炎附势的少年们,此刻,恨不能把钦佩、赞同,刻在脸上!

  唯有傅谨言眸光微闪,微微侧了侧身,示意不愿与杜若亭同流合污。

  赵予环视一圈,将在场所有人的反应打量了一遍,唇角微弯,掀起丝丝嘲弄。

  这就是所谓的清流门生?

  当代俊杰?

  不过如此!

  须知,儒家得道以民。所谓得道,一曰礼乐,二曰仁义。

  这些范公门生,少年举子,寒窗苦读多年,竟只知礼之皮毛,仗着自己身负功名,可任朝职,拿半生所学,羞辱他们眼中的“无知妇孺”持才自傲,洋洋得意。

  若她是无知的人,那么他们的行为,连最基本的儒家“礼仪仁义”都不具备。

  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赵予耸了耸肩,颇有几分无趣。随后对着杜若亭,摇头晃脑的一叹,“亏了你不过区区举子,尚未为官。否则,就你这样‘耿直明谏’,不知会闹出多少冤案!”

  “一派胡言!”杜如亭嗤笑,压根没放在心上。

  赵予这才笑了,笑得风情万种:

  “你只知自己是举子,只道未来要建功立业,只字不提自己享了朝廷恩惠,阖家免缴官税,早得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便宜,还要指责我受先祖荫庇,你怎么不想想我祖先有何等功绩?我又有何等才华品行?你有何德何能配与我相提并论?”

  “按你的道理,你阖家老小都是‘无才无德,无功亦无用,只不过是会投胎’就能享福的庸人!你恩师范公则是趋炎附势的卑贱小人!世道公理律法就是偏袒庸人、小人的金科玉律!”

  “依我看,你不止枉读圣贤书,辜负朝廷的恩典,辜负你恩师家慈一直以来的悉心教养,还抹黑我大乾官员的清誉,根本是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不知尊师重道,不遵公理律法的奸佞小人!”

  灵魂反击,秒杀杜若亭!

  举子们震惊得不得了,不敢相信这不过区区一闺阁娇音!

  就连杜若亭、傅谨言二人,都忍不住目露惊疑…

  从小看着赵予长大的掌籍阮氏,被赵予这三句震得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目中异彩连连,恨不能把赵予从头到脚重看一遍!

  “公主果然大才!”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了在场众人的惊疑。

  赵予的视线越过众人,落向不远处刚现身的两人。

  为首的是一位长须华发美鬓公,气质儒雅,眉宇间的些许褶皱,令他看上去不怒自威;

  他身后是一位身形颀长,宽肩窄腰的少年,星眸剑眉,行走间步伐沉稳有力。虽穿常服,腕上的鹿皮护腕,腰间的银鱼袋,足以证明是位来头不小的武将。

  这二人,就是大儒范镇,以及,赵予前世的死对头,狄肃!

  道破她身份的,是清流一党如今的幕后领袖,范镇。显然是怕她再与门生口角,存着回护门下的私心。

  赵予心知肚明,微微颔首,算作回礼,“范公大名,如雷贯耳,只是不知,还有听墙根的习惯?”

  范镇何等敏锐通透,怎会听不出,赵予在责难?到底是公主,他于情于理,都不该视而不见,任由弟子放肆。

  不过…

  范镇轻轻抚了下胡须,颇有些意味深长,“公主说笑了,老夫今日有幸,得见我朝出公主这般能言善辩之女,一时兴起,难免疏漏。不过老夫尚有举贤之责,当修书一封呈禀天家,将公主言行载于经史,昭告天下,为公主正名!”

  “至于小徒杜若亭,犯口舌之过,有失察之嫌,范某自是不会包庇,愿将其交于公主,任凭公主发落…”

  范镇的门生们,听到赵予的身份时,已经呆若木鸡。

  此刻听到范镇言辞上,这么看重赵予,再不敢吱声。

  杜若亭面如死灰,生怕赵予再找到什么由头,惩处他的过失,一时慌了心神,直接跪倒在地上。

  其余人同样因为害怕,加上不了解赵予。没留意到范镇嘴上说“任凭公主惩处”,实际上依然称呼杜若亭为“小徒”。

  赵予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而且大乾礼法中的孝、悌、忠、信、义,赵予知之甚详。擅自离宫,有欺君之嫌,离宫的原因,是对十公主不满,这两点,属于不忠不悌,根本无从辩白,更不能公开言明。

  范镇所谓的“载入史册”是无稽之谈。相反,范镇是在威胁她,让她掂量着办。

  “范公此言差矣!令徒言辞唐突,主要原因在于轻视,而且他多次强调‘无知妇人’、‘一介妇人’,这就不单单是轻视本宫,而是轻视天下女流之辈!”赵予眉眼深深,睨着范镇。这就是她前世,仰慕已久的当代大儒?果然见面不如闻名。

  “想来范公曾为阁老,又是当代大儒,是天下人的榜样,肯定懂得以德立身、以德立学、以德施教、以德育德、以身作则、言传身教的道理。”说到这,赵予毫不遮掩的讥笑。随后又道:“本宫是小辈后生,比不得范公高义,然而身为公主,在其位谋其职,总得替天下女子做点实事!”

  “本宫愿代天下女子向范公门生讨教,三日后的飞英会,本宫要与诸君对战,昭告天下,我大乾女子同样有才有德,从不输男儿,应该享有功绩与尊崇!”

  “不知,诸君敢应战否?”

  语毕,风静。

  范镇神情变了又变。身为当代大儒,哪怕致仕,依旧是清流领袖,文人代表,怎会听不出赵予话语中的含沙射影?

  那句“以德立身、以德立学、以德施教、以德育德”分明是在指桑骂槐,映射他无德,不配为天下文生表率!

  偏偏赵予压根不给机会,后面的话,又将前言圆了回来,令人辩无可辩。

  而且话里话外,高举着“天下女流”这杆大旗,成功洗白擅自离宫、与人口角的原因,同时,让这些不成器的门生,哑口无言,吱一声都不敢。

  倒不是他们怕败给赵予,是怕一句话说不好,以“范镇为首,清流为党”的所有朝臣文儒,会成为妄图与天下女子为敌的奸邪之徒!

  不过…

  “公主想战,我等奉陪便是!只是单单博弈,没点彩头岂非无趣?何况公主身份尊贵,却无功名在身,还要我等身负功名之辈作踏脚石,不付点代价怎么行?”

  向来人如其名的傅谨言,突然朗笑着道。不论赵予的具体身份如何,定是与清流党对立。而且虽是公主,自幼便得名师栽培,然而年纪不过十三四岁,即便三岁能吟,四岁能描,天资非凡,头角峥嵘…

  又如何比得过他们这群,本就是万里挑一的天才举子?

  “你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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