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疏远之痛

  今日便是苏挽意归山之日,少年一早便等在了山脚下,可他等到了日薄西山,也不见她的身影。

  他原本以为她今日不会回来了,却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方舟。

  方舟看到无精打采的池羽,惊奇地戏笑道:“哟!怎么今天一整天也没见到你?平常挽意师姐回来你不都像个小跟班一样围着她转的?”

  少年眨了眨眼,歪头反应了一瞬:“方大哥这是什么意思?阿姐回来了?”

  “午时之前就回了啊,你不知道?”

  瞬间爆裂的喜悦淹没了等待落空的失落,他没细想为何她回来时没被清晨就等在山脚的自己撞到,少年再等不及,直接御剑就回了山腰院中。

  可刚一进门,便发现有人搬着箱子陆陆续续从他身边走过。他脚步顿了顿,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随手便抓住一个路过小弟子,语气冷如寒霜:“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那小弟子吓得一哆嗦,箱子一个没拿稳便掉在了地上,箱盖开了,摔落出零零散散的物件,其中还有她曾亲手做给他的那双鞋子。鞋已小已旧,却被他洗得干干净净珍藏在箱中,此刻正巧卡落进院中水渠,鞋面沾染上泉水,晕湿了大片。

  “搬,搬房啊。”

  小弟子十四五岁的年纪,平常只是在擂台下远远瞧看过这位久负盛名的少年,少年平日极少出门,与他们更是鲜少接触,是以千灯山上的弟子大都与他不熟。他只是千灯山最末一代的弟子,心中清楚,眼前这位虽然现在还没有正式的名分,不过待宗门大选过后,指不定会拜入上面哪位门下,如今上面唤他来为这位未来的师叔祖、或者也可能是太师叔祖来搬行李,也不过分。

  池羽听到他的话,捡鞋的动作一顿,也不顾鞋还湿着,急忙将它们抱入怀里,直奔苏挽意的房门而去。

  “这是搬,还是不搬啊?”小弟子蹲下拾起箱子,站起身来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犹豫在原地,小心问道。

  少年头也未回,声音不怒自威:“叫他们先放下,别乱动!”

  苏挽意自然听到了院中动静,犹豫片刻,开了房门,她身着一袭青裙,似是刚刚睡醒,墨发披散了大半。

  少年的脚步停住,寒颜骤暖,可想到近来的异常,开口还是忍不住先问了一句:“阿姐这是何意?”

  美人的眸子如郁郁秋水,似乎盛着永恒的静水流深,她懒懒散散地靠在门边,神色淡淡:“我着人给你辟出来一个院子,你最近便搬过去住吧。”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用力按在怀中的鞋面上,笑得僵硬:“阿姐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叫我搬走?”

  “阿羽你长大了”,她眉目冷清,声音肃穆,就像庙里供奉的神像,面容不掺杂一丝一毫的情感,“待大选过后,你便会成为千灯山的正式弟子,再住我这里多少有些不合适了。”

  借口!

  真若如此,为何直到现在她才开口要他搬走?

  这无端的疏远只怕是她想同他划清界限!

  她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还是眷溢告诉了她什么?

  “那等大选后,我再搬,”少年扯出黯淡卑微的笑,语气近乎恳求:“不行么,阿姐?”

  美人只是移开目光,“还是明后日便搬过去吧,听话。”

  她无动于衷。

  他于是小心翼翼地靠近,手指扯上她的袖子:“是不是我最近哪里惹阿姐生气了?”

  苏挽意微微垂眸,视线落在衣袖处那几根修长的手指上,睫毛颤动了几下,终究没有忍心拂开,她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不答反问道:“搬到更宽敞些的房间,不应该高兴才是么?”

  “可是阿姐,我并不觉得高兴,我不想搬!”

  他话里透露出执拗的思想,这一刻,面对她温柔婉转的驱逐,似乎连自尊心都可以暂时踩在脚下,可苏挽意仍旧不为所动。

  “诶?这是……”

  那小弟子收拾着刚刚箱子里掉落出来的零散物件,忽然瞥到了一本敞开的册子,他拾起后拍了拍尘土,一看之下才发现上面赫然画的是……少年倏尔紧张起来,隔空取物一般霍然从那小弟子手中抽过册子,胆大包天地在她面前威胁他人道:“若你胆敢将你方才看到的说出去,我不会放过你!”

  美人眉头一皱,目光投向他手中紧攥的画册,心中一跳,“那是什么?”

  少年回眸,凶狠的表情瞬时收敛,他仓促地将画册背到身后,眼神躲闪,道:“没什么,是我珍藏的一本秘籍。”

  可美人见到他来不及收敛的神情,显然怀疑了起来,“拿给我看看。”

  盯着面前那只莹白的纤纤玉手,少年迟疑了,今日的一切都太让人始料不及,都太让人心慌意乱。这画册,他不能让她看到!

  “阿姐还是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若我偏要看呢?”

  “……”,少年垂下眸光,嘴唇紧抿,拒绝道:“不行!”

  “……好”,美人转过身去,冷然道:“若是如此,你现在就立刻给我搬出去吧。”

  少年倏然抬头,眼睛微微睁大,半晌才道:“那我若是如愿给阿姐看了,就能不搬么?”

  美人沉默不语,似在认真地权衡利弊,等待的时间悠久漫长,他就如同被情爱牢牢困住的阶下囚一般等待着心上人的审判,要么是生,要么是死,时间里流逝着煎熬。

  片刻才听她说了一句:“好。”

  少年不敢置信地又确认了一遍:“若我真给阿姐看了,阿姐就不会再赶我走了,对么?”

  美人背对着他轻轻颔首。

  “在呈给阿姐之前,请容我为自己辩解几分”,少年再次垂眸,语气里尽是引颈受戮、任君杀罚的决绝与落寞,“这画册不是我的原物,是我从别处收缴过来的,万缕殿薄青山可为我作证。除我与作画弟子之外,今日之前未曾有第三人窥见,而那罪魁祸首已被我卸了一条腿,再不敢随意乱传,只怪我未能及时销毁,酿成祸端,除了离开这里,池羽但凭阿姐责罚。”

  美人转回身子,拿过他双手递过来的画册,翻开查看,一页又一页,面上没有惊起丝毫波澜,直到看见最后那页与前面几张迥然不同的画风。

  前面几张或许是别人画的,可这最后一张却不会是别人。

  她背上的确有一颗痣,若不是星染在她泡浴时见到告诉了她,就连她自己也不曾知晓。那日她在芙蕖玉池泡浴时,曾感到胸前玉符在发热,知晓他过来了,便早些出来想与他相见……本以为他仅是止步于幻阵,不曾想过,他已然进来过里面。

  最后一页的画,他画得…比谁都像,就像曾用目光偷偷描摹了她亿万遍一样,那笔下凝聚的深沉爱意烫得她眼眶微微发酸。

  苏挽意不得不承认,即便知道他对她做下了许多大逆不道的事情,自己也…怎么都讨厌不起来这样的他。

  少年唇色苍白,眉眼低垂,高挺的身子遮住了落日即将淹没于云边之际留在她身前的最后一缕光。他背对着光,而她则笼罩在他的影子里,她与他皆被模糊的昏暗包裹着……谁也没说话,又好像什么都说尽了。

  掌灯时分到了,四处亮起了灯火,院子里的灯也倏尔亮了,美人的脸在炙热的橘色灯火中透着清冷的孤高与淡漠,她手中霍然燃起了一团火焰,册子一点一点着了起来,少年清俊的面孔霎时便映进了火光里,眸中飞散的尽是支离破碎的火星。

  眼前的这个男人,她绝不敢再毫无保留地相信了!

  她本以为他对她只是孩童般的依赖,牧荑一开始的提醒,甚至让她有些动怒,后来舒窈的话也只被她当做是误会。

  可是当她站在离他几步之遥的迷幻阵中,隔着外间窥视不到内部的层层薄雾,亲耳听到他同眷溢讲的那句话时,却迟迟未敢向前迈出一步。

  胸前玉符温热,是他无疑。

  意外么?

  他对她生出了男女之情。

  大致有些,却不至于失色,心中似乎早有所觉,他的靠近、试探,还有那令她只能逃避的灼灼眼神,都在告诉她,他对他的感情也许远非她麻痹自己所说的“依赖”。

  只怪自己一直畏惧承认、不敢轻下定论,从而将他引入歧途。

  不过还好,趁一切还没有揭穿,她还有机会为他矫正一下走偏的思想。这样,他们之间除了渐行渐远的结局,才会存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毕竟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对于情爱一事尚还懵懂,兴许只是错把对她的依赖和亲昵当作是男女之间的情爱罢了。

  她自己也没必要过早地拆穿,让两人之间因为这种误会平白生出嫌隙。是以,她刻意疏远他,心中妄想,时间久了他自然就会将少年时期萌生的模糊感觉忘掉。

  直到那一夜,她才惊然发觉,一切都是她过于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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