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引狼入室

  苏挽意入菡萏阁的第三十三日,她在床榻间隐隐又闻到了淡淡的草木香气,每次闻到这种味道,她体内因抽毒而激起的疼痛都能缓解许多,这已经是来菡萏阁的第三次了……

  她记得,溅玉阁的青冥山上,那少年曾亲口告诉她这香是他从沉香谷寻来的安神香,之前在千灯山时就经常于房里闻到,可为何如今又会跟着她来到了芙蕖玉池的阁楼上?

  明明是他用的香,为何却总会出现在她房里?

  她确定,他最近都未曾离开过菡萏阁的客院,兴许是有弟子打扫房间时不经意为她熏了同样的香?

  可…还是不对啊,这香只在清晨现于床上,这期间哪来的什么扫洒的弟子啊……苏挽意抓紧被子,心中渐渐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模糊猜测,酒醉的错乱记忆、梦里的零碎片段此时就如同流星坠落一般倏尔从她脑袋里划过,心惊肉跳的感觉骤然席卷而来,她匆忙唤出沉水,开门而出,却正巧碰到过来唤她起床的星染,星染指着她手中的沉水,半晌没反应过来:“你这,你这是怎么了?”

  苏挽意的沉水,不在紧急关头轻易不会出现,是以,见她一大清早煞白着脸拿着剑开门就直往外冲,她还以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儿。

  美人此刻无暇多说,只是随意敷衍了一句,“没什么,我只是去求证一件事。”话毕即刻御剑而起,一眨眼就消失在了星染的视线里,星染未说出口的话这才姗姗来迟:“要不…我找人送你去…啊?”

  她这个因恐高能不御剑就不御剑的女人,今日竟御剑走了,这是得有多急啊?

  ~~~~~~

  沉香谷灵植遍野,淡淡药香萦绕着整个山谷,万年沉积下来,就连土壤也是芬芳的。

  “谷里都有哪些安神的熏香?”

  苏挽意到了沉香谷便直奔南奕鸣的药室而去,见到他的瞬间连素日里最重视的礼数都忘了周全,开门见山直向他问药,反而吓到了正一丝不苟研读医典的“药痴”师兄。

  若不是听这声音熟悉,南奕鸣还以为哪里过来的土匪打劫灵药来了!

  男人从书堆里抬起头,只见美人煞白着一张脸匆匆而来,手中还握着出了鞘沉水,下意识还以为她这副模样是恐高所致:“你御剑来的?”

  苏挽意不答,而是又问了一遍:“南师兄,沉香谷都有哪些安神的熏香?”

  南奕鸣打了个哈欠,转身走向药柜,“不是我说,你们千灯山的剑修是不是都练剑练出了岔子?怎么一个两个都要靠安神香才能入睡?”

  苏挽意堪堪找回了几分镇定,“南师兄此话怎讲?”

  “你不知道?你那小弟子年初时就过来找我要过安神香,要的还是最强效的,我还怕他练剑不分昼夜、练出了疯魔,劝他适当休息休息……不过想必他还是没听进去,陆陆续续又过来拿了几次,怎么现在竟连你也过来求香了?”

  他来求过香,毫无疑问。

  可这最强效的安神香…当真都是他为他自己所求的么?

  回想起来,每逢清晨在床上闻到那种若有若无的草木香味儿,自己前一夜都会莫名睡得很沉,是以,那些她以为是梦的片段,当真只是发生在梦里么?

  此刻,她迫切地想要求证……怀疑一旦在心里埋下种子,是很容易生根发芽的,在它丛生密布之前,她必须亲自斩断它的根系,如此再次相见时,才会心怀坦然。

  她记得自己是二月回山的,而刚刚南奕鸣说他是年初过来取药的。

  “或许南师兄这里可有池羽取药的时间记录?”

  “有是有,不过你看那个做什么?”

  美人微微蹙眉,此事尚还只是推测,她不想透露于外,于是便斟酌着说:“近来我在屋中每逢觅得香痕,都会莫名的神清气爽,连拔取妖毒之痛也会淡上几分,故而想确定这是否由我那小徒弟带回的安神香所致……不知师兄可否让我查看他取药的时间?”

  “哦?”南奕鸣来了兴趣,翻出一本册子递给她,一边说道:“不过应该不会,安神香重在安神,一般并不会同时兼具祛毒、止痛之效,何况还是你那妖毒,或许是苏师妹你搞错了吧?”

  “或许真是我搞错了……”,苏挽意喃喃说着,可她握着册子的手却在发抖,册子上,醒目的楷字灼烧着她的眼眶,因这香效果奇特,后来她便留了心去记过日子,不料如今竟然在此处用上……他取药的时间皆在她于塌间嗅得香味之日前,有的甚至明目张胆地相隔仅有一日,沉香谷有规定,安神香此药效用特殊,取药者必存记录,且需适量,是以,他才陆续取了多次。

  这册上的记录,离她所猜想的又近了一步,她心里越发不安,总觉得好像有哪里遗漏了……又想不起来该问什么。

  “不过我当真好奇是何物竟有如此奇效,居然连苏师妹你都觉得还不错?”苏挽意降生的这百年里,什么药没服用过?无论是寻常丹药,还是天材地宝,她体内早就因长期服用药物而产生了排斥反应,是故,一般祛毒、止痛的药物于她来说都只会是药效甚微。

  南奕鸣兴味正浓,可苏挽意却意兴阑珊,“或许是我的痛觉在衰退,又或许是这香香气太宜人,才会让我误有此感吧,今日多有打扰,我便告辞了,南师兄留步。”

  眼前的证据还不足以说明,不,应该说还不足以让她确信,他对她做了那些难以启齿的事情。

  他那么恭顺乖巧,又怎么会呢?

  册子上的时间……应该只是巧合罢了,毕竟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能够证明他的确将无忧香用在了她身上。

  离真相似乎仅有一步之遥,她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畏惧,不敢再继续查下去……人真的又矛盾又复杂,执意过来追查真相的人是她,止步于此、不敢面对的人亦是她。

  “诶,等等!”南奕鸣忽而将她拦下,特意纠正道:“可你那小弟子取的安神香并没有什么香味儿啊!你看,这便是最好的证明了,你方才所说的香味并不是什么安神香!”南奕鸣打开药柜抛了个小瓶子给她,“我这里都有记录在册,池羽每次从我这里拿走的安神香都是你手里那无忧香,无忧香色寡淡几近无味,但药效却强劲,吸入足量便可陷入深睡。”

  不是安神香!

  她床上的香…不是安神香,又会是什么?

  一个惊雷在脑海里爆开,苏挽意此刻不知是种什么心情,只听到自己冷静发问:“那沉香谷的安神香中,可有哪种是木香味道?”

  “有啊,清香木便是了。”

  “可以让我闻闻吗?”

  “喏。”南奕鸣又抛来一个小瓶子,苏挽意深呼了一口气,放到面前轻嗅。

  同她床上的,仍旧不是一个味道。

  “只有这一种了么?”她唇上血色渐褪,却仍不肯轻易下定结论,心中只盼着是自己冤枉了他。

  南奕鸣奇了,这苏师妹竟连他的话都不信,于是他摊了摊手道:“你大可把这里的安神香都闻上一遍。”

  苏挽意当真挨个闻了个遍,每放下一种香,心情就沉重一分。

  原来,残留在她床上的淡淡木香,一开始就是她误会了,她听信他所言,一直以为那味道是沉香谷的安神香,怎么也没想到也许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安神香!

  而是,他的体香!

  此刻,记忆渐渐回笼,所有从前她遗漏掉的细节都仿若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串联、旋转起来。

  二月归山,她在床上初闻时便觉得熟悉,那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可是后来,桃林里的拥抱、月亮洞里的捂唇……她才发现他身上的味道同她在床上偶然闻到的香味别无二致,那时她也曾荒谬地怀疑过那是他的体香,不过当时她却不敢信,因为若的确是他的体香,那便说明她醉酒后的那个桃花梦是真实发生过的,她觉得过于荒唐,于是便抱着侥幸心理为他开脱,也确实亲耳听到他承认那味道是安神香。

  她安心地相信了。

  可是在菡萏阁,芙蕖池旁的阁楼里,他不该出现的地方,她竟也闻到了相同的味道……不得不让她再次陷入怀疑。

  她亲自来了沉香谷,即便发现他取药的时间皆在她深睡之前,心里还在想着是偶然,可当她将谷里的安神香味道都查验个遍,才终于可以确定了——他既骗了她,也没骗她。

  他的确是从沉香谷要了安神香回来,不过这无色无味的香自始至终都是用在了她身上,让她夜里沉沉昏睡,无知也无觉。

  而她在塌间闻到的异香则是他的体香……他不会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被自己的体香暴露所为,让她顺藤摸瓜发现了真相。

  “真是我错了。”

  这话说给南奕鸣,也说给她自己。

  是以,那些她曾以为的梦里荒唐,并不是梦……想到睡梦中的那声声呢喃,她强自压下心中翻涌不休的骇浪,问道:“南师兄可有什么药,能解这无忧香?”

  ******

  苏挽意失魂落魄地从沉香谷出来,一步一步走回菡萏阁。

  她来菡萏阁三十三日,闻到那香的日子,大概有三次,现在仔细想想,间隔的时间也很有规律,如果没猜错,下一次便是十一日后了。

  她会等着,绝不冤枉他。

  第四十四日晚,她在枕中发现了一个香囊,打开一看,里面的药材颜色寡淡,气味也极淡,是无忧香无疑。

  她原本不敢确定,只希冀一切都是误会,可枕下的铁证却让她不敢再为他开脱。

  他,究竟想做什么?

  夜半时分,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疾风暴雨的声音有一瞬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紧接着随着房门闭合,声音再次被隔绝在外。

  手指连着心脏都是冰冷的,菡萏阁夜间禁制重重,他何以畅通无阻?

  他在脱衣服么?

  沉水在灵台里蠢蠢欲动。

  熟悉的木香包裹住她,温热的体温没有沾染丝毫雨夜的湿寒,可泛着凉意的鼻尖却轻触她的后颈,沿着颈线反复摩挲,被子下面,她的脚尖不自觉地蜷缩,轻轻颤抖,他却以为她是冷的,往上拽了拽被子将她裹紧。

  外面下着雨,或许,或许,他只是怕打雷,不敢一个人睡吧……

  良久,被子里面的手指猛然攥紧床单!

  一股带香的血腥味!

  他怎么可以!

  体内顽固得仿若长进肉里的毒素莫名就消失了寸许,她原以为那都是在芙蕖池抽取毒丝的结果……他究竟是什么人?

  那一刻她才发觉,这个她带回来的孩子,她真的了解过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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