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病中探望
正值梅雨季节，连日的暴雨与阴霾尚未展露出一丝一毫停歇的迹象，沉闷的天气裹得人喘不过气，四处都是潮湿的水汽，床榻上的被褥就如同浆洗过后未拧干之物一般，半干半潮，让人连觉都睡得不甚舒适。
苏挽意最近夜里时常惊醒，醒后便再难睡着，于是经常便能望见芙蕖玉池旁阁楼里的灯火燃至晓时方熄。
她房里摆着成堆的书籍，都是辗转从千灯山带过来的她的藏品，近来她翻遍了古书，反复地查阅，目光停留最多的便是那本《上古奇物集》，其中有一页，曾被人从中间撕开，后被她用细线缝合而上，如今又被她反复观看琢磨……会是这样么？
一个极阴之体的男孩行走于人世十几载仍能安然无恙，这本就疑点重重，而且当日谈及此处他还遮遮掩掩，更叫人不得不徒增几分疑虑。
想必，是了。
传说，灵物化人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会神魂俱散，如若侥幸存活，其间也必会遭遇千般痛苦、万般蚀骨……的确，天地之间唯有人类得天独厚，可通过修行飞升上界，而其他族群若想突破壁垒桎梏，打破界域进入上界，便只能想方设法地成为人。
世人常常因此便将其他族群视作下等，殊不知自己对于上届的神佛而言，又何尝不是苦于修行、向上而为的下等？
她记得，初入剑道时，他曾对她说过一句：世间最初本一体，并无上下之分，可不知为何，硬是被划出个三六九等，于是就有人开始羡慕他人的道，妄图弃之本身，修成世人所谓的正果，修成所谓的“上”。那时他说这是他从古籍上窥见的话，现在想来也许是他自己的观点罢。
向阳而生、逐光而行，是生命的本能与常态，是故，灵物化人，这本没什么可耻，更不应被另眼看待。
她清楚他没有害人之心，否则也不会冒着暴露的危险，夜行至女子闺房喂她喝下那救命的血液。
她便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好了。
若他目的在于仙途，她不介意必要时出手相助，就权当是两两相还了。
只是，他所图若有害于宗门，她也不会坐视不理。
倘若，中间还捎带着求她之爱，她更是坚决不会如他所愿的，如此对谁都好！
******
这日，方舟给苏挽意传了讯，讯中言说池羽没日没夜地淋雨练剑，发了高热，不肯服药。
池羽和苏挽意之间的暗潮涌动、你追我避，连一向迟钝的方舟也隐隐察觉到了，本来答应了那少年不说的，可是看他虚弱颓废的样子，方舟也有些于心不忍，私自做主将他生病的事情告知了师姐。
狭小的耳房里，少年虚弱地仰躺在榻上，一双长腿因放不下，只能纡尊降贵委屈地支着，他棱角分明的嘴唇因缺水而泛起干燥深红的唇纹，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半是清醒半是昏迷间，他感到一只泛着凉意的手掌抚在了额上。淡雅的佩兰香充斥在鼻间，他睁开双眼，嗓子喑哑：“是我又做梦了吗？”
苏挽意的心像是被人用力扬了一把沙子过来，沙粒砸在上面、又摩擦着滑落，泛起细碎的疼痛……她很久都没来他房里了，是以根本就没发觉，这床对如今的他来说已经是如此的不合适了……
她明明已经告诉他，可以换到更宽敞些的房间里去，他却偏偏留在这里委屈自己！
“生病了怎么也不告诉阿姐？”
少年炙热的手握住额上的冰凉，这才意识到不是梦：“我只怕那样，更招阿姐厌烦。”
他手指上密布着或新或旧的疤痕，刮碰到她的肌肤，带来粗砺的触感。
他的手，这是怎么了？
脑中灵光乍现，浮现出方舟之前送过来的那根精雕细刻过的木簪子，苏挽意心中微微一动，莫非……那是他亲手刻的？
“……阿姐终于肯回来看我了吗？”少年从榻上坐起，手却一直攥着她的手腕不放，“还是…阿姐怕我这个样子会输给别人，连累你受罚？”
“别怕。”
随着起身，他额上的碎发倏尔垂落下来遮住了半个眼睛，布下了一层斑驳的、忧伤的阴翳，少年垂着眸，上挑的眼尾泛了红。
“我会向所有人证明，阿姐的眼光没有错。”
“我的确，天资卓绝。”
他有执念而不自知，苏挽意却看得清楚。
七年已逝，想不到当日宗门前她与曹轩宁的周旋，竟让他直到现在都还念念不忘……她曾说他天资卓绝堪为玉墨预备弟子，并且这也在六妄山的戒律堂里就得到了证实——她所言非虚，他的的确确是一个极有天赋和潜力的好苗子。
可是如今，他却还要极力证明，难道真要赢过别人才是真的天资卓绝么？
她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他自己。
从前，她会信他的话，可是如今，她有些不敢了。
彼时她不知，自己只是高看了少年的名利之心，却小瞧了少年的一腔情深；她也不知，少年执意要赢，只是想要断绝任何可能会让她受罚的理由。
“输了也没关系。”
美人的手腕任凭他固执地掌握着，就像料峭春寒散尽前，悄无声息落下的最后一滴檐下水，留给满山春意最后一点冬的温柔。
“我真的…活不了太久了”，她沉静开口，脸上没有谈及死亡的恐惧、怨怼，只有从容赴死的坦然、释怀，就像留不住的一缕烟、一阵风，让他心慌。
他的手攥得更紧了。
“是以如今，也不会有谁再来落井下石。”
她日薄西山，已然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这样的境况玉墨宗上下人尽皆知，即便仍有人心怀不忿于她，也不好明里对她下手，那样只会落他人口实。
“曹轩宁说的没错，当初我欺宗规之弊，执意带你入山、私自授你剑法，不过都是仗着这副不堪的身子胡乱为所欲为罢了”，苏挽意自嘲一般笑了笑，“所以阿羽啊，天资愚钝也好，天资过人也罢，都不重要了。”
若是为了她免受责罚，他大可以放下心来了，如今无人再会罚她，他也无需逼着自己再去证明什么了。
“今后每一步挣得的都是你自己的声明与前途，所以，你不必再为我执着。”
少年眼中明暗交杂，问她：“阿姐这是……在同我划清界限么？”
苏挽意最近夜里时常惊醒，醒后便再难睡着，于是经常便能望见芙蕖玉池旁阁楼里的灯火燃至晓时方熄。
她房里摆着成堆的书籍，都是辗转从千灯山带过来的她的藏品，近来她翻遍了古书，反复地查阅，目光停留最多的便是那本《上古奇物集》，其中有一页，曾被人从中间撕开，后被她用细线缝合而上，如今又被她反复观看琢磨……会是这样么？
一个极阴之体的男孩行走于人世十几载仍能安然无恙，这本就疑点重重，而且当日谈及此处他还遮遮掩掩，更叫人不得不徒增几分疑虑。
想必，是了。
传说，灵物化人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会神魂俱散，如若侥幸存活，其间也必会遭遇千般痛苦、万般蚀骨……的确，天地之间唯有人类得天独厚，可通过修行飞升上界，而其他族群若想突破壁垒桎梏，打破界域进入上界，便只能想方设法地成为人。
世人常常因此便将其他族群视作下等，殊不知自己对于上届的神佛而言，又何尝不是苦于修行、向上而为的下等？
她记得，初入剑道时，他曾对她说过一句：世间最初本一体，并无上下之分，可不知为何，硬是被划出个三六九等，于是就有人开始羡慕他人的道，妄图弃之本身，修成世人所谓的正果，修成所谓的“上”。那时他说这是他从古籍上窥见的话，现在想来也许是他自己的观点罢。
向阳而生、逐光而行，是生命的本能与常态，是故，灵物化人，这本没什么可耻，更不应被另眼看待。
她清楚他没有害人之心，否则也不会冒着暴露的危险，夜行至女子闺房喂她喝下那救命的血液。
她便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好了。
若他目的在于仙途，她不介意必要时出手相助，就权当是两两相还了。
只是，他所图若有害于宗门，她也不会坐视不理。
倘若，中间还捎带着求她之爱，她更是坚决不会如他所愿的，如此对谁都好！
******
这日，方舟给苏挽意传了讯，讯中言说池羽没日没夜地淋雨练剑，发了高热，不肯服药。
池羽和苏挽意之间的暗潮涌动、你追我避，连一向迟钝的方舟也隐隐察觉到了，本来答应了那少年不说的，可是看他虚弱颓废的样子，方舟也有些于心不忍，私自做主将他生病的事情告知了师姐。
狭小的耳房里，少年虚弱地仰躺在榻上，一双长腿因放不下，只能纡尊降贵委屈地支着，他棱角分明的嘴唇因缺水而泛起干燥深红的唇纹，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半是清醒半是昏迷间，他感到一只泛着凉意的手掌抚在了额上。淡雅的佩兰香充斥在鼻间，他睁开双眼，嗓子喑哑：“是我又做梦了吗？”
苏挽意的心像是被人用力扬了一把沙子过来，沙粒砸在上面、又摩擦着滑落，泛起细碎的疼痛……她很久都没来他房里了，是以根本就没发觉，这床对如今的他来说已经是如此的不合适了……
她明明已经告诉他，可以换到更宽敞些的房间里去，他却偏偏留在这里委屈自己！
“生病了怎么也不告诉阿姐？”
少年炙热的手握住额上的冰凉，这才意识到不是梦：“我只怕那样，更招阿姐厌烦。”
他手指上密布着或新或旧的疤痕，刮碰到她的肌肤，带来粗砺的触感。
他的手，这是怎么了？
脑中灵光乍现，浮现出方舟之前送过来的那根精雕细刻过的木簪子，苏挽意心中微微一动，莫非……那是他亲手刻的？
“……阿姐终于肯回来看我了吗？”少年从榻上坐起，手却一直攥着她的手腕不放，“还是…阿姐怕我这个样子会输给别人，连累你受罚？”
“别怕。”
随着起身，他额上的碎发倏尔垂落下来遮住了半个眼睛，布下了一层斑驳的、忧伤的阴翳，少年垂着眸，上挑的眼尾泛了红。
“我会向所有人证明，阿姐的眼光没有错。”
“我的确，天资卓绝。”
他有执念而不自知，苏挽意却看得清楚。
七年已逝，想不到当日宗门前她与曹轩宁的周旋，竟让他直到现在都还念念不忘……她曾说他天资卓绝堪为玉墨预备弟子，并且这也在六妄山的戒律堂里就得到了证实——她所言非虚，他的的确确是一个极有天赋和潜力的好苗子。
可是如今，他却还要极力证明，难道真要赢过别人才是真的天资卓绝么？
她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他自己。
从前，她会信他的话，可是如今，她有些不敢了。
彼时她不知，自己只是高看了少年的名利之心，却小瞧了少年的一腔情深；她也不知，少年执意要赢，只是想要断绝任何可能会让她受罚的理由。
“输了也没关系。”
美人的手腕任凭他固执地掌握着，就像料峭春寒散尽前，悄无声息落下的最后一滴檐下水，留给满山春意最后一点冬的温柔。
“我真的…活不了太久了”，她沉静开口，脸上没有谈及死亡的恐惧、怨怼，只有从容赴死的坦然、释怀，就像留不住的一缕烟、一阵风，让他心慌。
他的手攥得更紧了。
“是以如今，也不会有谁再来落井下石。”
她日薄西山，已然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这样的境况玉墨宗上下人尽皆知，即便仍有人心怀不忿于她，也不好明里对她下手，那样只会落他人口实。
“曹轩宁说的没错，当初我欺宗规之弊，执意带你入山、私自授你剑法，不过都是仗着这副不堪的身子胡乱为所欲为罢了”，苏挽意自嘲一般笑了笑，“所以阿羽啊，天资愚钝也好，天资过人也罢，都不重要了。”
若是为了她免受责罚，他大可以放下心来了，如今无人再会罚她，他也无需逼着自己再去证明什么了。
“今后每一步挣得的都是你自己的声明与前途，所以，你不必再为我执着。”
少年眼中明暗交杂，问她：“阿姐这是……在同我划清界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