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弱冠之礼

  池羽缓缓打开长盒。

  凤眼郎君心感好奇,凑近一看:“诶?怎么是个簪子?”
  “我知道了!池兄!你今年也满二十了吧……凡间男子二十弱冠,那可是要束发的!”

  方舟点头道:“师姐正是此意,此外里面还附带着登云殿的秘术,可隐藏你的极阴体质,将来若外出历练,你就把它带上吧!”

  两根葱白长指轻轻捻起一支细长的白玉发簪,缓慢而轻柔,彷佛那是什么吹而雪飞的易碎物件。

  指间的温度明明是冰凉的,可他却觉得是滚烫的。
  所用力度甚至不若拨动琴弦,可他的手指却似承载不住般的渐渐轻颤。他倏尔用力攥紧,这才觉得心稍安。

  八月廿七,她送来的这支白玉簪,不仅是生辰贺礼,亦是为庆贺他成年,其中附加的秘法更是履行了她多年前对他做的一个承诺。

  柔和清亮的女声辗转从他记忆中翻涌而出、仿佛带他回到了那时——
  小小的他望着她沉静的侧颜,听她说:
  “虽说未结金丹时容易招聚阴物,却也不是没有办法。登云殿有秘法,赋于饰品上随身携带,便可隐藏体质。等你来日出宗历练,阿姐便为你求来一个。”

  自渊底踏入这个尘世以后,他屡屡被世间险恶啄食得体无完肤。一度让他觉得,他只是从一个暗无天日的世界走进了另一个更加昏暗无光的世界。

  他不断提醒自己:人心,那可是比深渊还要难测的东西。

  他早已领教过了。

  襄柳也曾告诫他:小扶桑,你可以算计、谋划,乃至伪装,唯独不要相信人类,更不要…对人类动心。

  是以,仙门拦路不是偶然,拜入砌玉殿亦不是偶然。

  他步步为营、精心设计的靠近……一切原本都在他们的谋划中。包括那一日的剖白,无不是算计。他深知她会拒绝,于是便能以此顺理成章地离开千灯山。

  爱而不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理由。

  只是有些东西却悄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明明知道她会拒绝,可他却在预料之中的结局里妄想着意料之外的答案。那日的剖白,其中到底掺了几分真、混了几分假,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兴许是假的成了真。运筹帷幄的帐中幕僚成了不能自拔的台上戏子,自导自演,欲罢却不能了。

  那一日他第一次在她清醒时吻了她,她似乎没反应过来,直到他动情舔了她的唇,她才推开他。她说他不懂情爱,误将对她的依赖当作了喜欢,她千种理由、万般拒绝,他还是不甘心地将她压在了墙上。他甚至生出一种感觉,但凡她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犹豫,他便真能什么也不顾了……然而,他也明白,这其实是一个非常自私的念头。

  “异族相恋,不得善终。即便那妖并非有意,长久以往两两相守,也会不由自主地将爱人生机快速耗尽,想要相守何其艰难曲折……”

  他体内尚存三分之一的妖力,终归是不能长久地呆在她身边。如果没有他常伴左右,兴许她的妖毒还不会发作得那样频繁。

  他的心头血是她的解药不错,可他的妖之血脉亦是她的毒药。是以,她时隔五年再次归来之际,他每隔一阵子都要喂她喝上一次自己的心头血。

  “如果是我,宁愿选择离开她,也不愿她因我而丧命。”
  这是他初入碎星谷时同她说过的未尽的原话。

  所以拜入砌玉,不论是于他,还是于她,似乎都是最好的选择——他得以按照计划探寻消除魔气的秘法,而她也可以趁机远离他,以免体内妖毒被他频频激发。

  只是被理智强行压制下去的感情却总是出乎意料地、难以遏制地迸发出来。

  无论是在六妄山的戒律堂,还是在菡萏阁的水芸台,他原本都应该低调行事的。他原本应该不惹人注意地、悄无声息地度过在玉墨宗的日子,这样待日后寻得灭魔之法,便可以不惊起任何波澜地全身而退……

  可是同她扯上关系,又怎会不惊天动地呢?

  他已经不受控制了!

  他不知是在哪一刻……

  也许是自他接住她的一滴泪,听她同他讲述什么是怜悯和心疼起;也许是她将他从屋顶唤下来,递给他一双针脚粗陋的长靴时;也许是无数惊雷雨夜里的喃喃轻哄、温柔抚慰;也许是菡萏阁芙蕖池里隔着紫藤花序的惊鸿一瞥;也许是绮梦过后,失措的心跳与腿间的慌乱……

  或是溅玉阁山路上的陡然靠近与兰香扑鼻;抑或是宗门前她从背后猛然拉住自己退缩的手,以半条性命为注,和人立下极可能会输的赌约;或许还要更往前,她于晴阳细雨中款款朝他走来,宛如神女降世,为他撑上一把油纸伞……

  原来动心,是这般滋味。

  她果真拒绝他了。
  可真的听她说了,心却是痛的,一寸一寸,虽然比不得他自己震破心脉时的疼痛,不过却比那还要更加难以忍受。

  她还同他说,他会遇到更好的姑娘。
  可那就好比…带他见过世间仅此一双人的日光明媚与月色朦胧后,再亲手将他推进那深不可测的暗渊,然后告诉他:别怕,会有人来救你。

  也许不会了,苏挽意。
  既见过你,就不会再有别人,他也不会允许换成别人。

  他本不是这般贪婪之人,只是他却好想拥有她。

  他爱她是违背常理、是失去自制、是妨碍前程、是破灭希望、是断送性命……

  若要解释这些,当如是:

  恋上异族,是违背常理;
  步步沦陷,是失去自制;

  打乱计划,心生留意,以至于不愿再赴砌玉,又是妨碍前程;
  本欲镇压,却反以情爱与贪嗔滋生哺养了魔气,当为破灭希望;
  以心头血压制她体内妖毒,又藏匿妖魔血脉留于她身边……桩桩件件,都会随时害他断送性命。

  他爱上她,是注定要尝尽一切沮丧和失望、经历一切艰难与险阻的。
  可一旦爱上,就再也不能不爱她……

  耳后的红痣隐隐发热,少年沉心静气,缓缓压制。

  “方师兄,请代我谢过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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