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君子如菊
曳雾绡之轻裾的起落里，美人流风回雪般的身姿撩起一片惊叹声，有男有女。
唯独他坐于席上，傲睨自若。
只是他的目不转睛却出卖了他的无动于衷与淡漠。
他问送茶来的小弟子：“那是谁？”
沈六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眨巴了一下眼睛，慢吞吞地吐出一个“噢”字，也不清楚知道与否，好一会才听他反应过来似的回话道：“师叔说的这位…大抵就是宗主的幺女了，名唤苏挽意。”
苏、挽、意。
他在嘴里含嚼了两遍她的名字。
原来她就是传闻里那个从妖域归宗的女孩儿。
宗主之女，生来便被妖毒浸体。苏江沅将玉墨宗的一切事务交予众位掌道主轮番打理，又撇下自己年幼的长子，带着幺女遍寻妖域求觅良药。
若非如此，这姑娘原本是活不成的。
少女脚下蔓延开层层叠叠的繁复阵法。静客蒲台的光幕，六黯四明，皆是超品，分别是千灯山、碎星谷、溅玉阁与登云殿。
超品的天资，千年一遇，而她一人便占了四道！
归宗十余载，她就像上都里的那些闺秀一般被养在深闺鲜少人见。世人只道宗主之女命不长久，却不知其天赋居然会如此逆天。
“为何不出剑？你是看不起我？”
“并无此意，只是这剑……挽意出剑只为杀该杀，护该护。我与道友不过是切磋，自然不必拔剑、刀剑相指。”
“那你未免太自大了些，不出剑又怎能赢我？”骄傲的女子眯了凤眼。
“道友不如与我一试。”
少女手挽剑花，无形剑意涤荡于水芸台之上，席上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雄浑厚重的气息、自由如风的剑意。
莲席中，薄如蝉翼的桑蚕丝帕从一女弟子手中脱落，卷入那无形剑意的轨迹里，飘飘荡荡、舞动漫卷，无形的风似乎自此都有了形状。
“这是剑意化形？”
“不，仅是剑意而已。”
“不得了啊……仅仅是剑意竟也能做到如此！”
整场下来，直到四考结束，无人能迫她拔剑。
“你的手帕。”她一袭紫裙从泽芝台上一步步走入溅玉阁的坐席，将它亲手还至一明媚少女手里。
“姐姐，你真厉害，我能跟你做朋友么？”
美人笑了：“千灯苏挽意。”
“我知道。苏姐姐可要记得我啊，我叫舒窈，溅玉阁的舒窈。”
那一年宗门大选过后，无人不识千灯山苏挽意。
千灯有一美人兮，姿赋齐名。
葡萄香带随风舞，无形剑意丝巾鼓。
千灯有一美人兮，手执利刃，心怀慈悲。
杀该杀之，护该护之，无人窥得鞘里剑。
傅攸宁不由想起昔日孤灯寺高僧拒绝他的那番话：“修行不是让你变得冷情极端，也不是让你居高临下俯瞰众生如蝼蚁般挣扎，而是让你变得对万物有情，以超脱世俗的能力救众生于水火，而众生不仅仅是人类。”
“世上生命皆是众生，你我是众生，妖魔亦是众生。”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的杀与活，你如今已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我这一道已经不适合你了。”
妖魔残害了他的母妃，他便立誓要杀尽这天下妖魔。
什么该杀，什么该护？他不清楚，也不想清楚。他只清楚，凡是妖魔皆该死！他身负血债，背负杀业，早就走不回去了。
******
朝有时，暮有时。潮水犹知日两回，人生长别离。
来有时，去有时。燕子犹知社后归，君行无定期。
燕回湾，盼各位弟子历练有归。
他第一次同她说上一句话，就是在燕回湾。彼时，男男女女蜂拥着挤到他身边，皆争抢着要和他组队下山历练，可他唯独看到了人群之外的她。
他穿过人群，在一片惊诧的注目里，同她道：“千灯山的苏师妹，不知可愿同我组队？”
美人眉头微微蹙起：“这位……师兄？”
对了，她还不认识他。
他没有行玉墨宗的礼，而是行了一个揖礼，如同上都男子同女子行的见面礼一般：“砌玉傅攸宁有礼。”
那是傅攸宁第一次喜欢一个人。
他喜欢她，喜欢得旁若无人。他倾慕她，倾慕得极致张扬。
“傅师兄。”她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正式一礼吓了一跳，慌忙回以千灯山之礼。美人纤纤手臂如同水波一样在他眼前漾开，最后复归于胸前，礼毕才同他道：“父亲有命，挽意不能肆意出宗，怕是要辜负师兄的盛情了。”
“生人勿近吾妹，烦请退避三舍！”
他寻声回过头，苏牧荑扛着把巨剑吊儿郎当从他身边走过，一把揽过苏挽意的肩：“舍妹体弱，不宜出行。傅师弟若是不嫌弃，我倒是可以和你组队啊！”
傅攸宁眼神一黯，出乎苏牧荑意料之外地未曾拒绝：“能与苏师兄同行，傅某求之不得。”
这一位素来傲然不群、不与俗流，就像清淡的菊，开于晚秋，又具有浓香，故有“晚艳”与“冷香”之雅称。菊残谢后一般不会像桃花一样，一片一片凋落下来缤纷四散，他是“抱枝宁自枯”的菊——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尘外孤标，云间独步……
他从不趋炎赴势、攀结权贵，也许是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曾位列过权贵，如今更是道主之下的一道首席，是以才可以如此淡泊。人淡如菊说的也许就是他，他淡在荣辱之外，也淡在名利之外，亦淡在诱惑之外，却好像只淡在了骨气之内。
苏牧荑素来极为厌恶这样不合群的人，他是人间贵胄，他又何尝不是玄门贵子？他又孤高清傲些什么东西？
可偏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竟在肖想觊觎着他的妹妹，真他娘的晦气！万幸他家的小姑娘好像也同他一样看不上他！
“阿兄，你…可不可以早些回来？”
瞧，他家的小姑娘舍不得他了！
“尽我所能，一定尽早回来陪挽挽，你乖乖呆在千灯等着阿兄给你带礼物回来便是！”
而傅攸宁又何尝服气过他苏牧荑？这人狂放不羁，性格暴烈，从不将礼法看在眼里，近似一个粗俗无礼的野人！若他不是她的兄长，他自然不会理会。
可奈何命运总是如此捉弄人。
数次生死之战，人间贵胄与玄门贵子，两个原本谁也看不上谁的人竟生出了意料之外的过命交情。
“苏某想拜托傅兄一事。”
“苏兄但说无妨。”
左肩被洞穿的血口汩汩地流淌着鲜血，苏牧荑靠在岩壁上忍着疼痛解下芥子袋递给他。
“若我此番栽在这里，烦请傅兄代我将这里面的灵药转交给我父亲，他会明白的。”
他也明白，那里面的奇珍药材都是他辗转各地为苏挽意寻来的。
“这个忙我不帮。”
“你这竖子！刚刚还让我但说无妨！”
“确实说了‘但说无妨’，可我也没答应一定要帮你。”在苏牧荑再次开口骂人之前，傅攸宁撕下一块干净的衬衣堵住了他的伤口：“苏兄一定会活着回去，你得亲手交到她手里。”
“格老子的！”苏牧荑痛骂一句，精神了不少，堪堪调转了攻击对象：“也是，我不该说这些丧气话！我若死了，挽挽那丫头不得难过死，老子的命可长久着呢……凭什么便宜了这恶心的蛇妖！”
他们终究是侥幸赢了。
……
苏牧荑和苏挽意兄妹二人就是两个极端，一个活泼好动，一个温和沉静。苏挽意常会抱怨他不爱回家，是个野人。可她不知，苏牧荑经常出宗历练，多是寻着灵药的动向而行。
她也不会知道，他不知何时起也跟苏牧荑一样了。斩杀妖魔已经不是他的首要目标了，每次出宗历练，每次遭遇险境，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她。
“挽挽妹妹，这是苏兄托我给你带回来的。”他拿着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抢得的灵药，借着苏牧荑的幌子，才让她安心收下。
可她后来还是从别人的闲言碎语中知晓了什么：“攸宁师兄，我的身体药石难医，你不必……”
“挽挽，没有什么比你活着还重要了。答应我，不要轻易放弃，可以么？”
唯独他坐于席上，傲睨自若。
只是他的目不转睛却出卖了他的无动于衷与淡漠。
他问送茶来的小弟子：“那是谁？”
沈六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眨巴了一下眼睛，慢吞吞地吐出一个“噢”字，也不清楚知道与否，好一会才听他反应过来似的回话道：“师叔说的这位…大抵就是宗主的幺女了，名唤苏挽意。”
苏、挽、意。
他在嘴里含嚼了两遍她的名字。
原来她就是传闻里那个从妖域归宗的女孩儿。
宗主之女，生来便被妖毒浸体。苏江沅将玉墨宗的一切事务交予众位掌道主轮番打理，又撇下自己年幼的长子，带着幺女遍寻妖域求觅良药。
若非如此，这姑娘原本是活不成的。
少女脚下蔓延开层层叠叠的繁复阵法。静客蒲台的光幕，六黯四明，皆是超品，分别是千灯山、碎星谷、溅玉阁与登云殿。
超品的天资，千年一遇，而她一人便占了四道！
归宗十余载，她就像上都里的那些闺秀一般被养在深闺鲜少人见。世人只道宗主之女命不长久，却不知其天赋居然会如此逆天。
“为何不出剑？你是看不起我？”
“并无此意，只是这剑……挽意出剑只为杀该杀，护该护。我与道友不过是切磋，自然不必拔剑、刀剑相指。”
“那你未免太自大了些，不出剑又怎能赢我？”骄傲的女子眯了凤眼。
“道友不如与我一试。”
少女手挽剑花，无形剑意涤荡于水芸台之上，席上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雄浑厚重的气息、自由如风的剑意。
莲席中，薄如蝉翼的桑蚕丝帕从一女弟子手中脱落，卷入那无形剑意的轨迹里，飘飘荡荡、舞动漫卷，无形的风似乎自此都有了形状。
“这是剑意化形？”
“不，仅是剑意而已。”
“不得了啊……仅仅是剑意竟也能做到如此！”
整场下来，直到四考结束，无人能迫她拔剑。
“你的手帕。”她一袭紫裙从泽芝台上一步步走入溅玉阁的坐席，将它亲手还至一明媚少女手里。
“姐姐，你真厉害，我能跟你做朋友么？”
美人笑了：“千灯苏挽意。”
“我知道。苏姐姐可要记得我啊，我叫舒窈，溅玉阁的舒窈。”
那一年宗门大选过后，无人不识千灯山苏挽意。
千灯有一美人兮，姿赋齐名。
葡萄香带随风舞，无形剑意丝巾鼓。
千灯有一美人兮，手执利刃，心怀慈悲。
杀该杀之，护该护之，无人窥得鞘里剑。
傅攸宁不由想起昔日孤灯寺高僧拒绝他的那番话：“修行不是让你变得冷情极端，也不是让你居高临下俯瞰众生如蝼蚁般挣扎，而是让你变得对万物有情，以超脱世俗的能力救众生于水火，而众生不仅仅是人类。”
“世上生命皆是众生，你我是众生，妖魔亦是众生。”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的杀与活，你如今已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我这一道已经不适合你了。”
妖魔残害了他的母妃，他便立誓要杀尽这天下妖魔。
什么该杀，什么该护？他不清楚，也不想清楚。他只清楚，凡是妖魔皆该死！他身负血债，背负杀业，早就走不回去了。
******
朝有时，暮有时。潮水犹知日两回，人生长别离。
来有时，去有时。燕子犹知社后归，君行无定期。
燕回湾，盼各位弟子历练有归。
他第一次同她说上一句话，就是在燕回湾。彼时，男男女女蜂拥着挤到他身边，皆争抢着要和他组队下山历练，可他唯独看到了人群之外的她。
他穿过人群，在一片惊诧的注目里，同她道：“千灯山的苏师妹，不知可愿同我组队？”
美人眉头微微蹙起：“这位……师兄？”
对了，她还不认识他。
他没有行玉墨宗的礼，而是行了一个揖礼，如同上都男子同女子行的见面礼一般：“砌玉傅攸宁有礼。”
那是傅攸宁第一次喜欢一个人。
他喜欢她，喜欢得旁若无人。他倾慕她，倾慕得极致张扬。
“傅师兄。”她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正式一礼吓了一跳，慌忙回以千灯山之礼。美人纤纤手臂如同水波一样在他眼前漾开，最后复归于胸前，礼毕才同他道：“父亲有命，挽意不能肆意出宗，怕是要辜负师兄的盛情了。”
“生人勿近吾妹，烦请退避三舍！”
他寻声回过头，苏牧荑扛着把巨剑吊儿郎当从他身边走过，一把揽过苏挽意的肩：“舍妹体弱，不宜出行。傅师弟若是不嫌弃，我倒是可以和你组队啊！”
傅攸宁眼神一黯，出乎苏牧荑意料之外地未曾拒绝：“能与苏师兄同行，傅某求之不得。”
这一位素来傲然不群、不与俗流，就像清淡的菊，开于晚秋，又具有浓香，故有“晚艳”与“冷香”之雅称。菊残谢后一般不会像桃花一样，一片一片凋落下来缤纷四散，他是“抱枝宁自枯”的菊——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尘外孤标，云间独步……
他从不趋炎赴势、攀结权贵，也许是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曾位列过权贵，如今更是道主之下的一道首席，是以才可以如此淡泊。人淡如菊说的也许就是他，他淡在荣辱之外，也淡在名利之外，亦淡在诱惑之外，却好像只淡在了骨气之内。
苏牧荑素来极为厌恶这样不合群的人，他是人间贵胄，他又何尝不是玄门贵子？他又孤高清傲些什么东西？
可偏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竟在肖想觊觎着他的妹妹，真他娘的晦气！万幸他家的小姑娘好像也同他一样看不上他！
“阿兄，你…可不可以早些回来？”
瞧，他家的小姑娘舍不得他了！
“尽我所能，一定尽早回来陪挽挽，你乖乖呆在千灯等着阿兄给你带礼物回来便是！”
而傅攸宁又何尝服气过他苏牧荑？这人狂放不羁，性格暴烈，从不将礼法看在眼里，近似一个粗俗无礼的野人！若他不是她的兄长，他自然不会理会。
可奈何命运总是如此捉弄人。
数次生死之战，人间贵胄与玄门贵子，两个原本谁也看不上谁的人竟生出了意料之外的过命交情。
“苏某想拜托傅兄一事。”
“苏兄但说无妨。”
左肩被洞穿的血口汩汩地流淌着鲜血，苏牧荑靠在岩壁上忍着疼痛解下芥子袋递给他。
“若我此番栽在这里，烦请傅兄代我将这里面的灵药转交给我父亲，他会明白的。”
他也明白，那里面的奇珍药材都是他辗转各地为苏挽意寻来的。
“这个忙我不帮。”
“你这竖子！刚刚还让我但说无妨！”
“确实说了‘但说无妨’，可我也没答应一定要帮你。”在苏牧荑再次开口骂人之前，傅攸宁撕下一块干净的衬衣堵住了他的伤口：“苏兄一定会活着回去，你得亲手交到她手里。”
“格老子的！”苏牧荑痛骂一句，精神了不少，堪堪调转了攻击对象：“也是，我不该说这些丧气话！我若死了，挽挽那丫头不得难过死，老子的命可长久着呢……凭什么便宜了这恶心的蛇妖！”
他们终究是侥幸赢了。
……
苏牧荑和苏挽意兄妹二人就是两个极端，一个活泼好动，一个温和沉静。苏挽意常会抱怨他不爱回家，是个野人。可她不知，苏牧荑经常出宗历练，多是寻着灵药的动向而行。
她也不会知道，他不知何时起也跟苏牧荑一样了。斩杀妖魔已经不是他的首要目标了，每次出宗历练，每次遭遇险境，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她。
“挽挽妹妹，这是苏兄托我给你带回来的。”他拿着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抢得的灵药，借着苏牧荑的幌子，才让她安心收下。
可她后来还是从别人的闲言碎语中知晓了什么：“攸宁师兄，我的身体药石难医，你不必……”
“挽挽，没有什么比你活着还重要了。答应我，不要轻易放弃，可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