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娘子尝尝
“阿婆，这里来两碗云吞。”
“哎！你们先坐坐。”
清晨，夜雨稍歇。
长泽郡蛇尾巷的一家老店内，坐着一对年轻人。
桌上茶盏溢出袅袅茶香，除了茶以外，还有一碟杏仁酥。
女子未动，郎君却捏起一块儿尝了尝，随即眉毛轻轻一掀。
面店里的阿婆从厨房里端着两碗细面缓慢而小心地走过来，郎君见状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阿婆，我来端吧。”
郎君从阿婆手中接过两碗云吞，一碗先端至女子身前，一碗则放到自己那侧。
这家面店所处偏僻，店内忙活的只有阿婆一人，再加上又是清晨，生意不免有些冷清。招呼完他们这一桌客人后，阿婆得了闲，坐到不远处同他们聊起了闲话。
“你们是外乡人？”
苏挽意舀了一匙汤，还未入口，听此不由放下答道：“是，我们从逐云州那边来，这次只是途径长泽。”
“我就说，我这一把年纪的老家伙，在长泽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水灵的郎君与姑娘。”
苏挽意想到自己这一百多岁的年纪，老脸不由一红道：“……我不是姑娘了。”
阿婆却会错了意，她笑眯眯地瞅了一下苏挽意对面坐得笔挺的少年：“瞧我这眼神，原来你们结了亲！也是，你们一看就是一对儿恩爱的小夫妻，怕是刚成婚不久吧？”
“我们…… ”
“成婚三月有余了，娘子”，少年面不改色地朝她嘴边递了一个杏仁酥，耳朵却悄悄红了，“尝尝看，是甜的。”
苏挽意错愕地转眼看他，却见池羽暗中朝她微微摇了摇头，又听他传音道：既下了不勾山，阿姐又何必将这些虚名分得那么清楚？若阿姐当真直言，恐会惊扰到这老人家。
苏挽意心想也是，随即不再言语，目光却向下落在了他递到嘴边的杏仁酥上。
想要用手接过，却觉得有些不太合适，此情此景、此言此语，那样做似乎显得生分了，她只好低头，就着他的手，张口咬下一小块杏仁酥来。
与千灯山上做的咸口杏仁酥不同，长泽的杏仁酥是甜的。
竟然，这般好吃。
少年感受到手指间力量的牵扯与喷洒在指尖的温热气息，半晌没有舍得收回手来。
苏挽意见阿婆仍旧一脸慈笑地望着他们这边，不好推拒，顺势就着池羽的手，将一整块都细细吃了，也不知是雨停之后火日高升天气热起来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因由，她觉得热极了。分神之际，最后一口，不小心咬到了他的指尖。
少年平静地收回手来，只觉得被她咬到的地方都在发着烫。接着便见苏挽意递过来一张帕子给他。
“擦一擦吧。”
阿婆望着这对小夫妻，心情颇好，望了望天色才惊然站起身来，“瞧我这记性，都这个时辰了，我得赶紧上柱香了。”
阿婆驮着背、迈着小碎步匆匆走向正堂中央供奉着的一个神龛，点燃三根香，虔诚地跪地祈祷，口中念念有词，最后拄着旁边的板凳，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将香插好。
安息香的味道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恕小子眼拙，阿婆拜的是哪路神仙？”
“这位是长泽的地方神，近来很少有人拜了，你们是外乡人，不知道也不奇怪。”
苏挽意却见神位上刻有“虺蛇”二字。
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
虺蛇，这种能化龙的蛇，早在上古时期便已绝迹。若长泽真有虺蛇作“地方神”，不是谣传，便是夸大。或许那“地方神”仅仅是存了几分虺蛇的血脉，只是岁月悠久，那份血脉恐怕连稀薄都算不上了。
而百姓常言的这种“地方神”常因其名带“神”而被世人误解，不过在修界却有着更为通俗且不易混淆的名称，即“地方灵”。这也意味着：“地方神”远非神界之神，大多为“灵”，或为血肉身躯，或为器物性灵。
民间有旧俗，拜蛇神以求子。所谓蛇神，即是蛇灵。
蛇灵尊享人间烟火供奉，被当作一种地方图腾或是民间信仰而存在，它的力量因信仰而增强，同时也会因信仰而衰退。
“冒昧一问，阿婆拜蛇神，可是为儿孙求子？”
阿婆不知想到了什么，深深叹了口气，“没了，早没了。”
“得有个三四十年了吧，忽然一日，天上都是灰……”
池羽与苏挽意对视一眼，时间恰好吻合……
******
长泽外有火山，其中生不尽之木，昼夜火燃，得暴风不猛、猛雨不灭，燃之不烬。一日神木忽而被盗，引得上天对长泽一带降下神罚。
天佑三十一年，春夏交替之际，厚重的灰烬弥漫了整个长泽的上空，遮天蔽日，数月不散。由于天气变冷、降雨锐减，庄稼逐渐歉收，紧接着长泽就爆发了一场空前的大饥荒，长达七年之久。
“那时候太饿了，实在是太饿了……我当那观音土是好东西，全部留着给儿子吃了，没想到反而害他肚子里生了虫。”
“他是我向蛇神求来的孩子，一个非常难得的孩子。我十六嫁人，七年无子，就在夫家要休了我的时候，我向蛇神祈祷的事情应验了，我生了，还是个男娃儿。他冰雪聪明、活泼好动，每每听他喊我‘娘亲’时，我便觉得，什么都不苦了。”
“那以后我便发誓，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会每天供奉蛇神。可是饥荒那些年，哪里还供奉得起啊……哎……”，阿婆深深叹息，神情悲凉：“也许是违背誓言的惩罚吧，蛇神将他从我身边收走了。”
郎君不由皱了皱眉，“阿婆既然认为是蛇神收走了您的孩子，心中对蛇神……为何如今仍旧在供奉它呢？”
“年轻人，你可知我烧的是什么香？”
苏挽意喃喃道出口：“安息香。”
郎君不禁恍然。
“是我违背誓言在先，不敢怪罪蛇神”，阿婆朝着蛇神对神龛再次拜了拜，“神赐吾儿命，儿亡归神处，惟愿我儿长安息。”
苏挽意微微出神，对此，她曾感同身受。
人死之后，魂魄离体，理应前往冥界入轮回，想必阿婆也不是不知。
阿婆把儿子的亡故归咎于自己身上，归根结底还是不愿接受他的离世，不过是通过向蛇神赎罪来麻痹自己罢了。她觉得，如果不是自己，儿子就不会死，她越强烈地谴责自己，越觉得自己不能轻易地一了百了，她要活着为他祈福……赎罪已经成为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了。
美人眼中透露着深深的悲悯：“阿婆请节哀。”
“哎！你们先坐坐。”
清晨，夜雨稍歇。
长泽郡蛇尾巷的一家老店内，坐着一对年轻人。
桌上茶盏溢出袅袅茶香，除了茶以外，还有一碟杏仁酥。
女子未动，郎君却捏起一块儿尝了尝，随即眉毛轻轻一掀。
面店里的阿婆从厨房里端着两碗细面缓慢而小心地走过来，郎君见状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阿婆，我来端吧。”
郎君从阿婆手中接过两碗云吞，一碗先端至女子身前，一碗则放到自己那侧。
这家面店所处偏僻，店内忙活的只有阿婆一人，再加上又是清晨，生意不免有些冷清。招呼完他们这一桌客人后，阿婆得了闲，坐到不远处同他们聊起了闲话。
“你们是外乡人？”
苏挽意舀了一匙汤，还未入口，听此不由放下答道：“是，我们从逐云州那边来，这次只是途径长泽。”
“我就说，我这一把年纪的老家伙，在长泽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水灵的郎君与姑娘。”
苏挽意想到自己这一百多岁的年纪，老脸不由一红道：“……我不是姑娘了。”
阿婆却会错了意，她笑眯眯地瞅了一下苏挽意对面坐得笔挺的少年：“瞧我这眼神，原来你们结了亲！也是，你们一看就是一对儿恩爱的小夫妻，怕是刚成婚不久吧？”
“我们…… ”
“成婚三月有余了，娘子”，少年面不改色地朝她嘴边递了一个杏仁酥，耳朵却悄悄红了，“尝尝看，是甜的。”
苏挽意错愕地转眼看他，却见池羽暗中朝她微微摇了摇头，又听他传音道：既下了不勾山，阿姐又何必将这些虚名分得那么清楚？若阿姐当真直言，恐会惊扰到这老人家。
苏挽意心想也是，随即不再言语，目光却向下落在了他递到嘴边的杏仁酥上。
想要用手接过，却觉得有些不太合适，此情此景、此言此语，那样做似乎显得生分了，她只好低头，就着他的手，张口咬下一小块杏仁酥来。
与千灯山上做的咸口杏仁酥不同，长泽的杏仁酥是甜的。
竟然，这般好吃。
少年感受到手指间力量的牵扯与喷洒在指尖的温热气息，半晌没有舍得收回手来。
苏挽意见阿婆仍旧一脸慈笑地望着他们这边，不好推拒，顺势就着池羽的手，将一整块都细细吃了，也不知是雨停之后火日高升天气热起来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因由，她觉得热极了。分神之际，最后一口，不小心咬到了他的指尖。
少年平静地收回手来，只觉得被她咬到的地方都在发着烫。接着便见苏挽意递过来一张帕子给他。
“擦一擦吧。”
阿婆望着这对小夫妻，心情颇好，望了望天色才惊然站起身来，“瞧我这记性，都这个时辰了，我得赶紧上柱香了。”
阿婆驮着背、迈着小碎步匆匆走向正堂中央供奉着的一个神龛，点燃三根香，虔诚地跪地祈祷，口中念念有词，最后拄着旁边的板凳，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将香插好。
安息香的味道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恕小子眼拙，阿婆拜的是哪路神仙？”
“这位是长泽的地方神，近来很少有人拜了，你们是外乡人，不知道也不奇怪。”
苏挽意却见神位上刻有“虺蛇”二字。
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
虺蛇，这种能化龙的蛇，早在上古时期便已绝迹。若长泽真有虺蛇作“地方神”，不是谣传，便是夸大。或许那“地方神”仅仅是存了几分虺蛇的血脉，只是岁月悠久，那份血脉恐怕连稀薄都算不上了。
而百姓常言的这种“地方神”常因其名带“神”而被世人误解，不过在修界却有着更为通俗且不易混淆的名称，即“地方灵”。这也意味着：“地方神”远非神界之神，大多为“灵”，或为血肉身躯，或为器物性灵。
民间有旧俗，拜蛇神以求子。所谓蛇神，即是蛇灵。
蛇灵尊享人间烟火供奉，被当作一种地方图腾或是民间信仰而存在，它的力量因信仰而增强，同时也会因信仰而衰退。
“冒昧一问，阿婆拜蛇神，可是为儿孙求子？”
阿婆不知想到了什么，深深叹了口气，“没了，早没了。”
“得有个三四十年了吧，忽然一日，天上都是灰……”
池羽与苏挽意对视一眼，时间恰好吻合……
******
长泽外有火山，其中生不尽之木，昼夜火燃，得暴风不猛、猛雨不灭，燃之不烬。一日神木忽而被盗，引得上天对长泽一带降下神罚。
天佑三十一年，春夏交替之际，厚重的灰烬弥漫了整个长泽的上空，遮天蔽日，数月不散。由于天气变冷、降雨锐减，庄稼逐渐歉收，紧接着长泽就爆发了一场空前的大饥荒，长达七年之久。
“那时候太饿了，实在是太饿了……我当那观音土是好东西，全部留着给儿子吃了，没想到反而害他肚子里生了虫。”
“他是我向蛇神求来的孩子，一个非常难得的孩子。我十六嫁人，七年无子，就在夫家要休了我的时候，我向蛇神祈祷的事情应验了，我生了，还是个男娃儿。他冰雪聪明、活泼好动，每每听他喊我‘娘亲’时，我便觉得，什么都不苦了。”
“那以后我便发誓，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会每天供奉蛇神。可是饥荒那些年，哪里还供奉得起啊……哎……”，阿婆深深叹息，神情悲凉：“也许是违背誓言的惩罚吧，蛇神将他从我身边收走了。”
郎君不由皱了皱眉，“阿婆既然认为是蛇神收走了您的孩子，心中对蛇神……为何如今仍旧在供奉它呢？”
“年轻人，你可知我烧的是什么香？”
苏挽意喃喃道出口：“安息香。”
郎君不禁恍然。
“是我违背誓言在先，不敢怪罪蛇神”，阿婆朝着蛇神对神龛再次拜了拜，“神赐吾儿命，儿亡归神处，惟愿我儿长安息。”
苏挽意微微出神，对此，她曾感同身受。
人死之后，魂魄离体，理应前往冥界入轮回，想必阿婆也不是不知。
阿婆把儿子的亡故归咎于自己身上，归根结底还是不愿接受他的离世，不过是通过向蛇神赎罪来麻痹自己罢了。她觉得，如果不是自己，儿子就不会死，她越强烈地谴责自己，越觉得自己不能轻易地一了百了，她要活着为他祈福……赎罪已经成为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了。
美人眼中透露着深深的悲悯：“阿婆请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