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长泽水下

  无尽蛇海的后方传来破空之音,群蛇回首探头向后寻觅,岸上的青棠树也警觉起来,抽动枝条欲想将苏挽意的身躯纳入自己的范围之内。

  一把玄铁剑疾驰而过,斩断合欢树延展向她的根根枝条,合欢花簌簌地落,苏挽意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却仍瞥见——落花之间,惊然现出一个挺拔的身影。

  “我说过,若敢动她,我会搅碎你的灵!”
  玄铁剑不停歇,带着石破天惊的力量钉入合欢树藏灵之处,以蛇灵之力续命了千年的老青棠顿时紧缩起枝叶,痛楚顺着年轮一圈圈扩散,所有生灵都感受到了它的无声嘶吼,挂于其上的红线、木牌噼里啪啦纷纷掉落在地面上,它在凄凄月色里一点点破碎开来……

  灵珠觉察,悲鸣出声,声音哀绝,恸彻天地。
  一朵合欢花顺着风的方向飘啊飘,轻轻拂过涒虺的灵珠,落于水面,没了生息。

  灵珠光芒忽而大盛,一道流光从中射出,池羽拿剑作挡,玄铁剑却从中间断折了,流光刹那间“噗嗤”一声穿透郎君的腹部。

  该死!

  池羽喉结滚动,紧闭双唇,吞下涌上来的一口血。

  灵珠收敛了所有光华,原本通透的珠体一瞬变得血红。天上忽降倾盆大雨,群蛇顷刻间像发疯了一般,不要命地扑向郎君。

  涒虺停在了水面的合欢花之上,似告别般地蹭了蹭,灵珠内的冰冷视线从那郎君身上落于苏挽意腹部。
  仪式尚未完成,谁也逃不掉!

  苏挽意的身体骤然凌空而起飘向涒虺。

  池羽被无边无际的蛇与蟒包围、缠绕着,亲眼目睹她被这地方灵带入长泽水下。
  郎君甩开一条粗壮的黄金蟒,向前艰难前行,伸出手想要拽住她,却被几条蛇蟒合力拉扯、狠狠撕咬。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面容缓缓没入水面,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左眼渐渐被碧色浸染,耳后魔气也截截攀升,冲破昔日他亲自打下的层层封印、从红痣中倾泻而出,血色霎时便冲入他右眼……入世三百余年,他第一次动用魔灵之力。

  “沉水!”
  郎君喝喊一声,声音似戛玉鸣金,胸前湖蓝色的光芒倏尔大盛,那声音透过苏挽意颈下玉符炸裂而出。

  水云间,客栈三层的某一房间内。沉水早已感应到主人的危机,奈何由于某种阻隔,它只能像只无头苍蝇般乱窜,找不到方向……乍闻熟悉声音,它不再犹豫,瞬间弹出窗外,一息千里。

  沉水被他握在手里,只觉得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就连路径轨迹都与苏挽意执剑时如出一辙,如果不是他那令它略微不适的魔气,它恍惚还以为是被主人握在手中。

  郎君脸色苍白,腹部渗着血,手指也被震颤得发着抖。
  魔气横亘于他的眉宇之间,晦暗了他的神色,阴郁了他的眸光……蛇首蟒身,漫山遍野的尸骸里,他如魔神一般矗立,杀出了一条蜿蜒血路。

  苏挽意,我来了。

  剑尖不断滴着蛇血。他一步一步走向长泽,一边走着,一边展臂将沉水高举过头顶,散发着惊人的气势。一滴血不小心从剑上甩入他的左眼,他一眨眼,仿佛流出一串血泪。

  苏挽意,别怕。

  劈与斩!水面仿若断裂般向两侧分开,他迈着坚定的步伐,义无反顾地跃入其中。顷刻,身后的泽水缓缓合上、相融、再看不出半点破碎的痕迹……

  长泽水窄却深,水底下的世界晦暗阴冷、暗流汹涌,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更令人怪异的是,水下的水流居然与岸上所观相反,他顺着愈加湍急的水流漂流而下,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狭小的水道逐渐在拓宽,长泽的尽头竟然是一片汪洋海域,不过入海口那里却陡然生出一水下悬崖,崖底暗淡无光、深不可测,水流在巨大的落差中流速惊人,仿若有水直灌其下,形成了一道水下瀑布。

  她会在下面么?

  越是趋近那处,他越是不由自主地被水流冲着走。若是再靠近一点,怕是一不留神便会被急流冲拍入崖底,经历无尽的沉落,坠入无界的黑暗。凡人如此必会粉身碎骨,而修士…他不知道,至少应该死不了。

  他必须赌一下。

  魔气不可控制地硬是突破桎梏再次攀升了两分,他周身魔气四溢,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好人……他眼底酝酿着无边无界的疯狂,释放出拘束不住的邪魅,明媚玉颜此刻近乎邪魔。

  湍急水流将他不断推向断崖,就在他准备一跃而下之时,胸前的点星玉符陡然散发出强烈的湖蓝色光芒,随即飘飞而起,飞快地旋转至他脖颈之后,指引着相反的方向。

  原来还是块存有灵识的玉符……

  他逐渐冷静下来,右眼中的邪气也跟着消散了几分。
  差点忘了,三界六域之内,他与她之间,还存有一条无法剪断的纽带。自他下水起,唯一温暖的物件就只有胸前的玉符。

  她不在瀑布下面!

  他转回身子,在点星玉符的牵引下往回游动,强有力的水流像棍棒一样拍打过他的身体,撞得他腹部伤口又撕裂了几分,他咬牙逆行,最后停于一块平平无奇的巨石之前。

  这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看来,那家伙很可能将她带入了自己创设的里世界,一个看不到、摸不着,却的确存在着的世界。

  世界即视界,一花一叶一人一世界,一话一页一人一视界。如果一切肉眼可见、肉体可触的视界为现世所在,那么里世界则是非肉眼可见、肉体可触的视界。而且,并非人人都可以随意从现世进入里世界,二者相通需要某种契机,不然,这天下早就乱了套……

  那么,这个契机又是什么呢?
  池羽眉头紧锁,半晌才从头上抽出一根玉簪,放入了芥子袋中。其中有乾坤,自成一世界,可包罗万象、与世隔绝。他不想因为什么意外而折损她送自己的这根玉簪。

  玉簪不见,他的极阴体质瞬间暴露无疑,水中霎时便显现出一张张狰狞浮肿的可怖面孔,盘旋在几尺开外,却迟迟不敢上前。极阴体质,天生阴阳之眼,他已经好久没见过这等污秽之物了。

  他试探性地触上巨石,身体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了进去。

  这里好像是……一处宏伟肃穆的殿堂,异常的高耸宽敞,他倏然出现在殿堂之外,就像蝼蚁一般需仰望殿堂之高阔、雄伟。

  此间无水,万籁俱寂,四处不见那灵珠的身影,池羽心中暗自警惕。

  他毫无滞涩地进入大殿,但见她飘浮于殿堂正中央的低空之中,阂眼安静地沉睡着,宛如睡莲一般圣洁高贵、纯净无暇。

  他强绷的神经略微一松,气血不稳,连带着走路都有点打晃。他缓慢靠近,仔仔细细地将她检查了一番才终于松了口气,所幸的是她只是昏睡了而已……他用干净的长指将残留在她掌心的木刺一根根挑出,又撕下干净的衬衣为她包扎好。

  一切完毕,郎君才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脸,然后在她舒展的眉间轻轻烙下一吻。

  眉间心上。

  苏挽意,还好,我没有来不及。

  美人不会知道,身边之人刚刚险些收敛不住体内冲撞的魔气而走火入魔。如果不是点星玉符在关键时刻唤醒了他,他差点就被魔气再一次吞噬掉了神志。

  池羽脱下外袍罩住她暴露的躯体,将她接入了怀里。
  美人身上环佩相撞,叮当作响……

  似是自嘲般,郎君勾唇一笑,道:“苏挽意,你当我是摆设么?为何凡事都要自己扛下?是嫌弃我现在修为太低护不了你,还是真就…不把我放在心上?”

  他低头贴了贴她的脸,将体内魔气压了又压,忽然觉得前路有些飘渺迷茫,“现在,你说我该怎么办?”

  苏挽意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她听到了他的声音,奈何却像被魇住了一样,清醒不过来。

  她原本以为,没有人会来。

  蛇灵以梦诱使她于青棠树下互换婚书,以雁作聘不成,又换紫檀梳聘娶她于幻境之中。
  蛇灵娶亲,此等匪夷所思之事,就连她这个当事之人都有些猝不及防、招架不住,更何况他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局外人。

  是以,她原本也没有期待有谁会来。
  她不会嫌弃他修为尚低,也不会不将他放在心上,她只是担心,会连累到他。

  浓烈的草木香混合着血腥气氤氲在空气里。
  你看,又受伤了吧……

  她挣扎了半晌,终于抬起来了手臂,环上他的脖子。她额头抵着他的鬓发以作支撑,唇离他的右耳仅有几寸,声音很小,他停下脚步认真地听她说了两遍,才终于听清。

  她问他,疼不疼。

  他原本以为她会责他擅自行动,没料到她关心的却是这个,怔了片刻,他温和了眉眼,道:“不怎么疼,阿姐。”

  “你歇一歇,我带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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