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人鬼相隔

  天地有界,物种有别。是故,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世人常不能通其言、知其性。修界玄门有训:世人多不知三界,恐其惑且惧,不可以妖魔鬼怪语之。

  钟窕窕这次是破了例了。

  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
  佛堂外,火盆里燃烧着犀牛角,奇异的香味飘散出来,沾染上白氏的衣服,她脸上的皱纹都在颤抖,浑浊的眼睛里逐渐倒映出了清晰的影子。

  高耸的菩提树下,弥漫于邪祟周身的红雾时有时无、不能稳定,一具可怖的白骨若隐若现。

  它的颈骨折断着,头松松垮垮地连在身体上,手掌断了一截,唯一的一只虽然完整,指骨却比常人长了两倍,看着并不锋利,甚至可以说有些钝……也许这样撕开人肚皮时,就能像钝刀子割肉一般让人体会到极致的痛苦。苏挽意陡然想到在程廿七家中看到的…门上的白痕。她原以为是那孩子家的狗弄出的痕迹,不过现在看来却更像是邪祟的手笔。

  这当然不是他真正的尸骨,这只是他以灵体凝聚而成的形态而已,如今地下白骨如何,众人眼中的他便是如何,如此这般,不过是因为这样最节省力量罢了。

  所以当他发觉白氏可以看到他时,身前的红雾就像是他最后的遮羞布一样,陡然浓厚了几分——他宁愿浪费掉自己仅剩不多的力气也要幻化成生前模样。
  他想,怎么也得在她面前留些尊严才是……

  清辉之下,森然骨骼缓缓凝聚成人形。一道单薄瘦削的身影慢慢显现在众人的视野里,他发丝若秋叶干枯,肤色如冷水淹过,可却难掩一副好相貌。

  原来,这具白骨生前也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啊……
  端看这斯文相貌,完全想不到他吃人时的血腥模样。

  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生犀的香气随即扑面而来。门缝里,郡守悄悄窥视着门外的动静,眼中含泪,亦如当年,他也是这样,在狭窄的门缝中亲眼目睹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把平日最疼他的兄长牢牢压在炕上,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当母亲的手也轻压上兄长的手臂时,他看见…兄长原本挣扎的动作戛然而止。他不再挣扎,就像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了一般,认命地任自己的呼吸逐渐停止……如今再见,一切恍如隔世,直叫人眼鼻泛酸。

  邪祟被钉在树上动弹不得,却咧着嘴阴森地邪笑着,可怖可恨可悲又可怜……看得老夫人泪珠串串地往下落,她双脚就跟灌了铅一样沉重,怎么也不能上前一步。
  “……阿清啊。”

  袁清时眉眼带笑,一副温和无害的模样,说出的话却如同在鞭打人心:“娘亲可知,厚土之下暗无天日、湿冷透骨,原来蛆虫白蚁啃食腐尸也是有声音的。”

  老夫人心痛如焚,哭得几近昏厥。可邪祟没有一丝怜悯,他继续说下去,语气平稳,没有半分波动。

  “白日我躲在地下,看着自己的尸身一点点残破腐败,夜里就坐到荒野里的坟头上,听杜宇啼血,声声凄厉。”
  “杀人之前,我在想,如果有来世,我可不想再做娘亲的儿子了。无父无母也好,身份卑贱也好,总之不要再让我遇到娘亲了。”

  他接着呵出一口气,笑道:“如今我遍身上下都是血债,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来世呢……不过也无妨了,我早就不在乎那些虚幻的来世了。这些年,多亏了怀远为我建的孝子庙,让我这个荒野游魂也能做一回‘神仙’,像神一样裁决世人。每当撕开那些虚伪的人皮时,我才觉得自己的痛苦减轻了几分。”

  苏挽意终于明白他杀人的触发点是什么了。如果说孝子庙建成之前,杀人是他滞留于人间、维持魂魄不散的代价,带着某种迫不得已的意味;那么孝子庙建成之后,他杀人纯粹是为了报复!通过信徒可能一时气愤的发愿,报复那些同他母亲一样的人……就像程廿七与他的父亲那样。

  “杀人越多,我便发觉,原来并非所有人都可以称得上是父亲”,像是意有所指,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或者是母亲。”

  袁清时眼中的戏谑在老夫人眼中漾出剧烈的波纹,她佝偻着身子跪了下去。
  “儿啊,是娘错了,别害其他无辜的人了。”
  “带娘走吧。”

  袁清时哈哈大笑起来,脸上再不掩饰,疯狂的恨意狂涌而出,强烈的怨气忽而爆发让他挣脱了身上的灭魂钉。

  “虚伪!”

  他一下子就窜到了白氏跟前,电光火石之间谁也没有反应过来,钟窕窕更是没有料到竟会有邪祟拼着魂飞魄散也要挣开灭魂钉,她也不曾料到他竟然挣得开她的灭魂钉。

  一时间,邪祟手上有了个活人,近在咫尺、一动即伤,众人不好再轻易上前。

  佛堂的门猛地被拽开,郡守情急之下被门槛绊了一跤,摔趴在了地上,只是他顾不得起身,哀恸地朝袁清时大喊道:“大哥!那可是娘啊!”

  袁清时不可置信地一笑,像是听到了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他眯了眯眼睛,一双眼睛笑得像两颗弯弯的月牙儿:“怀远啊,当时你不是也在么?哥哥可是看到你了呢……生我者,弃我者,杀我者,皆为我母!所以想必你也应该知道,这血脉亲情于我而言不过就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大哥,娘没有一天忘记过你,你当这佛堂为何而建?你当她不过七十为何衰老至此?”

  袁清时如同被触怒一般,朝郡守吼道:“那算什么!不过是愧!她心中有愧!”

  老夫人伸出苍老褶皱的枯手想摸摸他的脸,却被他躲开了。
  他就是要躲,他才不想让她遂了心愿,哪怕她触摸的只会是一团空气,他也不想给她带来任何错觉,以为他会乖乖让她触碰!

  “阿清,娘的确心中愧疚难安,可也不仅仅是愧,还有悔……”
  她每天都在佛祖面前祈愿,日日食素,夜夜抄经,垮了身体,花了眼睛,唯愿阿清来世富贵顺遂。

  她很后悔,为何当初听信了那个男人的鬼话。
  她的阿清死了,就像是报应一般,状况还是没有得到改善,反而越来越严重。

  她们在长泽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逃难路上,那个卖货郎陈运达才暴露出自己的本性。这个人贪财自私,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将有几分姿色的她卖给了城里的官老爷做了妾,不过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却又被抢了钱财。

  他至死手里都紧抓着钱袋里剩的半贯铜板,被人活活割了喉……淅沥雨夜里,血流了整整一条街。

  她用尽了浑身解数,才让官爷许了让她唯一的小儿子进府,不过却要他抛弃原先的姓氏。若是从前,她兴许会犹豫几分,可那个年头能有条活路给她们就很不错了,哪里还容得什么别的计较。
  就这样,小儿子舍弃陈姓,冠以陆姓。在轻视与打骂中,暗自用功,考取了功名。

  “直到我为大哥讨得一个好声名,终日里在后宅谄媚逢迎的阿娘才真心地笑了一回。”

  “她每一天都生活在悔恨中,没有一天过得是快乐的。”

  “哈哈哈哈哈哈……”,袁清时捧腹大笑,一脸疯癫样,“杀了我,你们应该过得更好才是啊!”

  “你享荣华富贵!”
  “你得金榜题名!”
  他胡乱用手指着,因情绪不稳,他幻化出的生前面貌时而显露出扭曲的白骨。

  “如今又后悔是哪般?”
  “那我的死又算什么!我的死算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他狰狞的鬼脸几乎贴着母亲,面对着面,一个残喘吁吁,一个没了呼吸。
  “我可以吃少一点,我可以去找吃的回来,我不给你们添麻烦就是了,我可以做任何事,为什么……要选择放弃我?”

  一人一鬼对视着,两串血泪从鬼脸上流淌而出。
  “我那么心疼你,那么信任你,在他掐我脖子的时候也始终相信你会过来救我,甚至怕他会让你受伤!而娘亲呢,却盼着我死!”
  “我不恨陈运达,他终归不是我的亲父,可是娘亲你却是我的亲娘。”

  “无论苦衷再多”,邪祟抬起手掌,“魂飞魄散,我也不会原谅你!”

  “娘!”郡守一声凄厉惨叫。

  说时迟那时快,钟窕窕将最后一颗灭魂钉准确无误地打入了袁清时的眉心。灭魂钉随着他的魂魄一点点在消融,直到此刻,众人才发觉,邪祟根本就没有打算杀了老夫人,他只是用手掌削断了她的一缕发。

  老夫人呆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向上飞去。

  他穿着一身赤红的衣裳,如一缕炊烟一般不断消散,又似一股飓风猛烈异常,撞上安魂钟的结界,“咚”地一声敲响了老钟,钟声继而扩散,划破了黑暗,带入了破晓……他像一场绚丽的烟花,“哗”地在空中碎裂开来,湮灭而去。

  他死也不愿,再死在她怀里了。

  “大哥!”陆怀远的一声大喊唤回了老夫人的神智。
  “阿清……”她喃喃念叨着,“我儿呢?我儿哪去了?怀远啊,你大哥…哪去了啊?”

  伴随着佛堂内婴儿的嚎啕啼哭之音,天亮了。

  苏挽意神色靡靡,目光落到了老夫人身侧的地面上。

  那里,风吹散了灰发。
  发落尘缘了。

  兴许沈清时永远都不会选择原谅他的娘亲,可他却在这样仇恨的心理下矛盾地…想要她放下过去。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

  “阿姐?”池羽唤了她一声。

  苏挽意这才发觉自己红了眼眶,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这是在为谁感到心酸。

  “阿姐!”

  在少年的一声惊呼里,苏挽意只觉得好不容易亮了的天又暗了下去,随即她便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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