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从轻发落

  “荒谬至极!你这——”

  “啪!”

  子虚真人瞪着眼睛,手指苏挽意,还未说出口的话一下子全被噎在了喉咙里。

  戒律堂其实很大,大得坐了那么多人还是会觉得很空旷。她背后的大门敞开着,八苦钟安安静静地悬挂在外,弥山亘野都是前来看热闹的人。而她与扶桑的左右……高高的台阶之上,不是坐着修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就是站着日后修界的领军人。

  唯有他们正前方最中央、最尊贵的那个位置忽然空了。

  “啪”的一声脆响响彻整个戒律堂,震惊了堂内人的沉静双眼,平息了堂外人的窃窃私语。

  苏江沅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只是有些沉痛地看着苏挽意,问她:“忘了你母亲是如何死的了吗?”

  苏挽意缓缓将被打偏的左脸扭正,抬眼看向自己的父亲。苏江沅这才发现自己打破了女儿的唇角,那抹血色很红,像极了北意死时他手里的颜色。他陡然将打她的手收到身后,然后收紧,也许这样才能让人看不出他掌心的颤抖。

  “一刻也不曾。” 她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平静,就像是坚定赴死的勇士,一丝也不曾动摇,“只是杀死阿娘的妖已经应了他的劫数,父亲何必迁怒于其他无辜?更何苦让自己一直困于当初?”

  堂内堂外很多人都记得这一天,那素来重诺守礼的千灯神女,在少年郎身边跪得堂堂正正,公然忤逆尊长。

  而她身旁的少年郎早在听到巴掌声时就仿佛应激一样即要弹起,可待看清来者何人时,只能硬生生跪了回去。众人只见他身子略有几分起伏,还以为他只是受惊所致。

  “孽障!”

  一声喝骂落下,苏江沅这一回似乎是真动了怒,甩袖转身之际直接定下对苏挽意的处罚:“离经叛道,宁与妖邪为伍,今日我便直接废了你的修为!将你禁足于千灯山,往后余生不得出宗、亦不得下山!”

  远在堂上舒莲阁主身后前来听审的舒窈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小惩大诫的审问而已,不曾料想竟会发展成此番模样。与妖魔勾结,无论在哪一宗哪一派都是废尽修为、逐出宗派的大罪,就算是修慈悲道的孤灯寺也只是劝妖渡魔,容不得门下弟子与妖魔结交的。

  可以说苏宗主这样的判决徇了私,却也没有徇私——笼中的金丝雀一朝脱了困,还没来得及在广袤苍穹自由翱翔,也没来得及在山间林中呼朋唤友,便再次被捕猎人用绳索牢牢困于厚重的笼中。

  这世上果然只有最亲近的人才懂得——怎么叫你最难受。

  苏牧荑扑通跪下:“爹!如何能废了挽挽的修为!?以她的身子,岂不是要了她的命!”

  妖毒封在苏挽意的经脉里,与灵力共存于其中,废了修为就等同于为妖毒开了肆虐的大门,与杀她无异。

  林澹雅亦是跪着转了身:“宗主三思,挽妹妹的身子真的再承受不起那样的惩罚了!”

  月时谷主亦是为她求情:“江沅呐,不至于。”

  平时交好的长辈们像是溅玉阁舒莲阁主与琼华夫人这对夫妻、碎星谷潆弘谷主与如琢夫人那一对,还有兰若夫人也都站出来为她说了话。

  “我是一宗之主,不能因为她是我的女儿就行包庇之事。今日我若不教训她,倘若之后再有人效仿,借此为由,妄图逃避惩罚,该当如何!”

  堂外忽然有两人疾步而来,九夏在门外就已经停了脚步,而另外那人则匆匆越过跪了一地的几人,走至苏江沅身前才弯下膝盖。

  “师兄。”

  潜渊殿主身侧,那一抹胭脂色的倩影怔怔立着,将来人的身份一举道出。女子声音里的酸涩情绪听得潜渊一个劲儿皱眉,他甚至还微微咳嗽了两声,可嫇萦的目光却只锁定在堂下人的身上,不曾注意到其他。

  傅攸宁原本并未打算过来,是九夏见状不对,跑回砌玉请他过来的。

  她与池羽归宗的消息一阵风一样刮了过来,他因着诛杀她挚友的愧疚,还有她亲口承认心悦那人时自己的冲动之举,觉得实在没脸见她,更别提她的心爱之人为他挡了薄青山的致命一击。

  可这数十年追逐的不甘好像也都在那一刻,在她义无反顾与那人闯入妖域之时,一瞬间冰消瓦解了。

  那样温柔坚定的眼神,那样不顾世俗的行为,苏挽意从来都没有给过他。

  他忽然明白,有些东西,再怎么等待也等不到,再怎么盼望也盼不来,执着的最后只会弄得自己遍体鳞伤,也愈来愈不像曾经那个“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的自己了。

  尘外孤标,云间独步……他是瑰意琦行、不与俗流的菊中君子,不该再耽于情爱,枉费半生清名了。

  如今他跪在这里,不是因为想要她念他的好以回心转意,而是想为他与她做个了结,以做回真正的自己。

  “傅攸宁,你这是在干什么?为她求情吗!?”苏江沅气得在堂内来回踱起步来,这个平素里他当作女婿看待的人在这一刻彻底点燃了他:“为她求情做什么!她这不识好歹的家伙,亏你几次三番以身犯险为她寻来奇药,着实白瞎了你的一番苦心呐!”

  苏江沅的话字字凿心,心脏里残存的余痛一瞬间蔓延过他的四肢百骸,叫他苦不堪言,可他还是极力将那种讨厌的情绪压制了下去。

  “宗主,此事事关攸宁,攸宁无颜不来。”

  男人的凤眼落寞地垂下,这样一个孤傲绝尘的男子,在苏挽意身边从来都没有意气风发过一刻。

  “攸宁是玉墨宗的罪人。映安君之女是弟子所杀,杳霭之争我亦有责任,如若不是池师弟为我受了他不该受的那一掌,弟子如今恐怕不死也是废。

  当初的确是弟子不分青红皂白,见妖即杀才酿此大祸,或许弟子选了其他的处置方法,如今薄青山也许不会背叛宗门,杳霭或许也不会发生什么祸事,而苏师妹与池师弟二人也便不用跪于此地。”

  其实还有一句他留在了心里,没有说——那样的话,他与苏挽意或许…也不至于如此。

  “砌玉殿傅攸宁今日自请代苏挽意领罚。”

  苏江沅皱眉:“既然当初宗门没有判你有错,现在自然也不会定你有罪!”

  潜渊在宗主发话之后才对门下首席弟子进行呵斥:“傅攸宁,你跟着瞎胡闹些什么!还不给我下去!”

  可傅攸宁对此却置若罔闻:“苏师妹只是向妖问了路,同行了那一段,并不能以此就证明她与妖勾结。仙府弟子的指认,只能说明那女子是妖而已。倘若与她说过话、同过行便是与妖勾结,那攸宁也算!”

  林澹雅恭敬一礼,跟着道:“晚辈也算一个。”

  兰若夫人身后,鹿青柠与钟窕窕相视一眼,同时下了台阶,跪到苏江沅跟前:“青柠与窕窕也算!”

  师弟师妹都如此踊跃,俞嘉禾只好无奈跟着下去跪下:“弟子也算。”

  “还有我!还有我!”柳知栀一边附和着,一边也要往下跑,不想却被人拉住了手腕子:“哎呀……爹爹你拉我干什么?”

  宋蟾玉佯装薄怒:“阿澹一个也就罢了,你还跟着瞎掺合什么!”

  柳知栀小声嘀咕了一句,甩开了自家老爹,跑了下去:“什么瞎掺合,朋友嘛……”

  当初与那留香姑娘有过交集的,除了不在场的傅雅醇与叛了道的薄青山,都跪在了堂下,傅攸宁心中微动,趁热打铁:“是以,恕攸宁不能认同宗主对苏师妹定下的惩罚。还请宗主重新定夺,从轻发落!”

  在傅攸宁此言之后,舒窈、赵弦清、星染与眷溢等人亦是相继从堂上匆匆而下,跪地附和:“还请宗主重新定夺,从轻发落!”

  同师为朋,同志为友。换句话说,意趣相投的是朋,志同道合的则是友。是以严格来讲,苏挽意从前着实没有几个朋友,因为很难有谁会与她这样离经叛道之人意趣相投、志同道合。

  可如今她却觉得——朋友,其实不必多么意趣相投,也不必多么志同道合。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道,可若是在了解了你的道之后,还会无条件站到你身后选择支持你的人,也是朋友。

  从前,是她太狭隘了。

  就像阳光穿行过乌云,云层下乍现万缕金光。一股生疏的感觉渐渐在苏挽意胸腔里蔓延开来。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往日里紧闭的大门被什么力量豁然拉开了,从只敞着一条微小的缝隙,到门户大开、无遮无拦。孤清的院落直通门外的欢声笑语。她不再等着谁来叩响自己的门,进来一叙,而是想自己踏出门槛,走入他们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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