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再吻一刻

  她爱的郎君,是这世间最好的男人。

  他予她至死方休的浪漫,也予她驰魂宕魄的欢愉;

  他予她明目张胆的偏爱,亦予她旷世亘古的温柔。

  他以诸天神佛见证过的一纸婚书,求娶她于余如泽的水天一色之中。他们是拜过天地的一对夫妻,这天地间再平凡不过的一对爱侣。

  可那些自以为是的偏见、抽筋剥骨的世俗,偏要、偏要将他们生生拆散!

  伏魔台上,他说他还欠她一场正式的婚礼。

  于是,她便告诉他:“现在也不会迟。”

  舒窈送予她二人的新婚贺礼,如今恰好用得上。从四面八方赶来砌玉殿的人都不约而同驻足在原地,往伏魔台上看去——只见大红绸缎朝天一扬,那美人与郎君便穿上了喜服,相对而立。

  那大红色与飘飘白雪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就像宣纸误滴墨,措手不及地闯入人眼里,再悄无声息地钻进人心底。

  清冷的美人眼里碎裂着温柔的光,转过身面对心上人:“我苏挽意,”

  明艳的郎君嘴角勾噙着宠溺的笑,同她一起跪了下去:“我扶桑,”

  同声而语:“敬拜天地,结为夫妻。”

  “三界六域,诸神、诸仙、人间生灵皆为证,我携夫君上奏九霄。”

  “三界六域,诸妖、诸魔、阴间众鬼皆为证,我携爱妻下表九幽。”

  同声而语:“当永生永世不相负,若违此誓,三界六域皆除名,身死道消亦不悔!”

  死生契阔,不过就是如此了。

  台下众人,一时之间说不清心中是悲是喜。也许是那近乎血色的红红得太刺眼,又或许是那灵力烧灼的声音太过于震撼,让这一刻的所有感觉都变得迟缓了起来,迟缓到很久以后,那些好极了和糟透了的时刻,玉墨宗的弟子都已经忘记了,却还是能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清晰地忆起这一幕。

  “吾妻挽意,世人并不都像你一样对妖魔分善恶、辨是非。仙人与妖魔对于他们来说,从来都是非黑即白的存在。即便仙人行恶,仍有万般说辞为其开脱,而妖魔哪怕日行一善,最终也难逃灰飞烟灭的下场……”

  苏挽意觉得,自己燃烧的灵力忽然停了下来,就像熊熊烈火猛然被滔天的巨浪扑灭。扶桑仍旧跪在她的对面,一切与方才比起仿佛都没什么两样。

  “从前我于妖域一路厮杀,最后成了妖君,不过也只是为了站得高些,更容易寻求我想要的东西罢了。我其实并不贪恋权力,所图不过二字——活着。”

  男人的眼睛仿若盛着滚烫的星河,眼下的似痣红疤镶嵌着妖冶。

  “如今,那已经不重要了。你让我明白,有些人、有些事是值得为之付出一切的。”

  苏挽意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声音泄露了心底的仓皇失措:“你要做什么?”

  “我虽已脱去妖身,不过体内还存续了三分的妖力,当初化人时,之所以这么不彻底,便是因为我身上有一物,异于常人——扶桑之心,可解万毒。”

  “吾妻挽意,你的妖毒虽已深入骨血,却不是不可解。”

  一记缚灵术猛然在她身上爆开,苏挽意对他毫不设防,是以直到全身都无法动弹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他算计了。

  “其实,换颗心便好了。”他薄唇轻轻开合,那样沉重的事偏叫他说得那般轻而易举。

  “我以我心,换你长生。”

  台下,嫇荧攥紧拳头,心都在颤抖。为何到了这个地步,这祸水居然还能不死!她费尽心思做出的计划,几乎被这男人毁于一旦!叫她如何能再忍?

  陡然,从伏魔台下,射来一道暗箭。

  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扶桑听到破空之音转身之际,除魔箭一举穿透他的胸膛,其势不减,直射他身后的女人。

  时间好像都停了下来,那箭尖离她仅剩三寸,尾端被扶桑牢牢攥在手心。

  一滴、两滴,有血不断从他手里、胸口流淌下来。

  她动弹不得,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大滴大滴往下滑落。

  男人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被箭洞穿的地方,失去血色的脸上居然还能挂着笑:“还好……留给你的东西,还完好无损。”

  愁仙阵瞬间被男人抛上天空,星染钻研了近百年的阵法在伏魔台上倏然绽放,绚丽的纹路从阵眼里向下发散,笼罩了整个伏魔台,将苏挽意与扶桑罩入其中。

  “这下就没有人打扰我们了。”

  言罢,男人手掌向上一翻,一把匕首便跃然其上。

  台下的方舟见了那人手里的匕首,不禁红了眼眶。

  “扶桑,你停下,你停下!”苏挽意脸上一贯的端庄与清冷,在声嘶力竭的嘶喊中轰然破碎,“倘若你真要换心给我,我会恨你,我会恨死你的……”

  “别怕,阿姐。我还有你为我求来的护心莲,真的没有关系,别怕,不要害怕。”

  可这一刻,“别怕”二字是何等残忍。苏挽意这才意识到,自己原先打算只身赴死时,用来哄他的话有多么无力。

  男人在她面前单膝跪下,一只手捂住她的双眼,而另一只手……则就着方才的伤口,用力一划。

  苏挽意的眼泪打湿了他的手心,在男人的痛哼声里,用力咬紧唇瓣。

  他的心脏的确异于常人,如同透明的翡翠一般,晶莹剔透。那拳头大小的翡翠,在男人手心里慢慢凝缩,最后几乎变成一粒碧色的“丹丸”。

  “丹丸”被男人送到美人唇边,可她却迟迟不肯开口。

  “乖,别让我白白疼了,好么?”

  苏挽意呜咽出声,生平第一次,在人前哭得这样毫无尊严。

  “阿姐,张嘴。”

  “你会不会死?”

  人,没有心是会死的。扶桑不是妖,也不是魔,苏挽意真的不知道,没了心他还能不能活。

  扶桑半晌才回答:“这具身体,永远都会在。”

  言罢,男人喉咙里猛然涌上一股血来,他再耗不起时间,将血硬压下去的同时,薄唇衔住“丹丸”,对准她的唇,压了过去。

  天知道他有多么想永远驻足在这一刻,一吻的时间里。

  可吾妻挽意,对不起,时间前行,从不可逆。

  若早知你会在我生命里如此重要,跨越时间重回过去,我那时不顾计划,也一定会救下你。那样的话,你这百年也不会过得如此痛苦。今日的果,权当是当日的因,因果循环,我终究还是选择救下你。

  有些迟了,可也不算太迟。

  今日,我以我心,为你换心换血,重塑灵脉,为你突破层层壁垒,助你得道成仙。

  如今我身死魂灭,不是上天逼我,而是我自己做的选择。

  当…誓死不悔!

  “乖,睡一觉,当你再次醒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居然对她用了失魂果。

  妖域有一种妖果,名唤失魂,食之可短暂失智、受制于他人。扶桑也不曾料到,昔日在映妖镜那一关未曾用上的东西,今日却用在了她身上。

  “不要!不要让我见不到你!”

  不知何时,扶桑放下了覆于苏挽意眼前的手,也解了对她的禁锢,在她痛彻心扉的呼喊里,毅然向后退去,一步、两步……直到退无可退,背抵上台柱。

  失魂果的粉末散在空气里,无色无味,苏挽意用力咬上舌尖,妄图用疼痛唤醒自己。可满嘴都成了铁锈味儿,眼前的世界也依旧模糊不清。她在台上摸索着寻找他,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伏魔台上鲜血淋漓,都是他的……

  “你在哪儿……求你,求你,别离开我……”苏挽意跪在血泊里,摸了满手的淋漓。

  那抬眼若鹿、垂眸似狐的郎君,眼里娇藏着他心爱的姑娘,目光随着她而游移不止,似是害怕挪开一瞬,便再见不着了。秋风瑟瑟,将悲凉刮进他的眼眶,卷起宿命的疼痛,仿佛支撑不住一般,男人靠着台柱,悄无声起地,缓缓滑倒在地。

  世间诸多飞潜走跃,当它们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时,往往会找到一个僻静之所,安安静静地等待死亡。扶桑从前不懂它们为何会如此,可当轮到他自己时,忽然就顿悟了——大抵是不想让自己在乎的人,亲眼目睹自己消失的那一刻吧……她不知他在哪一瞬真的随风而逝,便能多留存一些希望,哪怕只有一刹那的希望,他也想尽全力给她。

  “发生了什么,池兄他会死么?”傅雅醇的声音颤得厉害,过去于危难之际,他曾数次这样想过,可每一次,他这兄弟都是大难不死,唯有这一次有人告诉他——

  “他大抵是以妖魂选择化人的,是以妖魂已成人魂,将会随心而灭。你将见到的,再不会是他。”沉香谷的南奕鸣师兄沉痛分析道,“从前他也做过不少有损心脉之事,我还劝过。这一次,怕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伏魔台上,男人倒在结界边缘,盲然望向天穹。

  “阿姐,我关不住他了……”

  男人的声音里几许无奈、几许苍凉,可是她不能听得真切,失魂果的味道让她的四肢都不受使唤,在最后一次摔倒时,她趴在地上,再也没能站起身来。

  砌玉殿终年飘雪,积雪浮云端,千年不散。

  这一日,殿前飘零了千年的雪停了,以伏魔台为中心向四周蔓延融化,苏挽意发现,原来雪下的地面不是千灯山的青岗岩,也并非菡萏阁的芙蓉玉,而是色泽明丽的红翡翠。

  亦如伏魔台上那傲然挺立之人的双眸,那是如同烈日般的漂亮颜色。

  漫天的云雾与飘雪以他为中心在快速消散,殷红色的魔纹在他耳后颈间攀升纵横。

  蕴含的灵华涌向眉心,在那里织成银色的印鉴。

  护心莲弥补了胸腔里缺失的那部分,化作跳动的心脏,与他血脉相连。男人胸前深可见骨的伤口转瞬即消。明明是同样的一身红衣喜服,穿在他身上,却与之前的气质截然不同,凶煞之气像是积攒了千万年般喷薄而出,俨然同从前判若两人。

  男人扬眉吐气一般高抬头颅,眼望苍穹:“如今你我位置互换,我终于不用再回到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了,阿弟。”

作者有话说:
  此卷终。敬请期待后半部分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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