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耽于幻梦

  “诸天神明在上,今我二人结为夫妻,当生死与共、永不离弃。”

  女妖与他身着简陋的婚服,手执同心果酿成的婚酒,交臂对饮。一杯澄澈酒,三饮才见底。一饮萌结良缘,二饮万年琴瑟,三饮缘订三生。

  在薄青山的记忆里,他与雪瑶成亲的这一日,天空云少而高、轻薄而淡,虽然只是妖域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比翼节,却清晰地驻留在他记忆里许多许多年。

  “呐,送你。”

  “什么?”

  礼成之后,一个东西被塞进了薄青山的手里。男人拿到眼前一看,竟是一纯白锦囊,上面绣着的赫然是寒酥雪原那苍茫一片之中的唯一点缀之物,只不过因绣工不精,需要仔细辨认才行。

  “灯笼果吗?”

  “……是不是有些难看呀?”女妖难得害羞,伸手想要拿回去,一边说着:“我再重新做个。”

  男人却合上手掌,握紧那泛着淡淡清香的纯白锦囊,因久不作笑而略显严肃的清瘦面容上泛起一丝清浅的笑:“我很喜欢。”

  离开寒酥雪原以后的日子,是无与伦比的自由。彼时他们在余如泽开了家酒铺,专门酿制灯笼果酒来卖,因酒味独特,一时之间回头客络绎不绝。

  映安君不曾来找过他们麻烦,就当没了这个女儿一样,即便有一次在街上偶然撞见雪瑶送买酒的客人出门,也选择对她视而不见。

  似乎是君王的无视助长了某些妖的气焰,有时也会有无聊的妖过来找茬儿。比如说雪瑶那个唤作旖旎的表妹,大抵是从前迫于雪瑶的身份,暗地里一直对雪瑶心存嫉恨,是以趁雪瑶一朝失了势,没少过来挖苦讽刺,以满足自己某种变态的心理。

  不过,旖旎过去在雪瑶手底下就未曾讨得过什么便宜,现在也依旧如此。

  “阿姊想必是不知道,自从阿姊逃婚以后,敖兮非但因祸得福升了官职,竟还转头向我提亲来了呢~”旖旎尾调上扬,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说到兴奋处,甚至有些手舞足蹈,“哈哈~他从前就喜欢跟在我身后跑,之前不过是迫于家族长辈的压力才求娶阿姊,如今阿姊主动退出,倒是成全了他呢!”

  看着在桌后忙着记账的雪瑶,徘徊于桌前的旖旎停了脚步,然后微微俯下身子对雪瑶说:“阿姊,我替敖兮谢谢你。”

  旖旎不喜欢敖兮,也没有答应敖兮的提亲,如此说话,只是因为在她与雪瑶之间,敖兮似乎更喜欢她。这让她觉得十分畅快,因为在这几十年的暗地比较里,她难得处于一次上风,哪怕只是一丝优越感,也让她仿若大获全胜一般快乐。

  “既然要谢我,就应该拿出点诚意。”雪瑶拨弄算盘的长指不停,甚至于头也未曾抬起,“你打算怎么谢我?”

  旖旎得意的笑就这么僵在了脸上。

  “我替你想好了,我今日卖剩了许多酒。不如双倍价钱卖于你,当作你的谢礼如何?”雪瑶抬头,狡黠地眨了眨眼,“你也不亏,来送礼还能拿到还礼。”

  旖旎咬着银牙带着一车酒坛走远时,薄青山才现了身,“回礼于她,我们岂不是亏了?”

  雪瑶噗嗤一下乐出了声,凑近男人,在他耳边轻轻道:“我们绝对不亏的~”

  当旖旎抱着不能浪费自己银钱的心态,忿然开了一坛酒饮下时,杀了雪瑶的心都有了:“噗!……竟是醋,噗……雪、瑶!啊啊啊啊啊…呸呸呸……”

  雪瑶送旖旎的不是灯笼果酒,也不是醋,而是她研制新品时产生的失败品,味道像极了醋。她只要一想到旖旎发现真相时,恨得发狂的表情,就笑个不停,半夜居然都笑醒了一次。

  彼时薄青山还没睡,听到她咯咯的乐,自己也不由弯了唇角,搂她入怀时,顺势点了下她的眉心,笑骂道:“你个鬼精灵。”

  女妖却一把掐住他的颊,嗔怒道:“你还说我!我被欺负时,怎么不见你过来帮我?”

  雪瑶待客时,薄青山其实一直隔着门在后院听着动静,倘若雪瑶真受了委屈,他不会坐视不理。

  “我的殿下,你嘴巴这么厉害,谁能欺负得了你?”

  “你呀!你最会欺负我了!”

  “真是会倒打一耙。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欺负欺负你了。”

  “呀,别弄,痒啊!哈哈哈哈哈哈……你别太过分,哈哈哈哈……”

  薄青山也曾萌生过永远留在妖域的念头,忘了任务,忘了一切。然而这美好的一切就像是一场幻梦,终究有破碎的一日。

  幻梦的破碎始于一个平凡的日子,薄青山攒了些妖币,方才买了一个与雪瑶相衬的发簪要送予她,快要进门时却被里面的对话震得停了脚步。酒铺内突然造访的不速之客正是旖旎,她带来一则来自王廷的消息:人间修界投放于九区的探子,有一人暴露了身份。

  旖旎还提到,探子不止一人,妖域正对那人严刑逼供,企图撬开她的嘴,排查出其他相关人员。

  如若那样……

  发簪从薄青山手里脱落,掉在地上,因为正巧砸进了草里,是以声音并未惊动里面的人。男人就那样呆立着,好半晌才蹲下去捡。

  修界的探子初入妖域时彼此之间原本都是不知晓各自身份的,但为了避免同伴相残,也为了今后可能的合作,他们九人在安定下来后,都会用某种特殊的方法告知同伴自己如今的身份。

  每个人的身份都不同,隐匿自己的手段也都不一样。他们之中,有人在富丽堂皇的王宫中做了豪不起眼的奴婢,有人在人来人往的闹市里做了耳听八方的商贩,当然也有人选了一条很不一样的路,那人没有隐匿于暗处,而是抓住了“灯下黑”这一认知偏误,成为了金戈妖君的姬妾。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这女人最后竟然爱上了那个花心的金戈妖君。陷入绝望爱情里的女修士,整日争风吃醋,某一日一个不小心,便被金戈妖君的另一个爱妾发现了端倪。

  “七哥,你怎么了?”

  岁月流逝,一晃十年。女妖的容颜依旧如同他初见她那时昳丽耀眼。还记得那时,他正在树上支腿坐着,愁闷前路难行,不经意间视线探向远方时,她刚好从遥远的地平线一跃,由纯白高傲的雪狼一跃成为这个如今满眼都是他的女子。

  “没怎么,这个送你。”薄青山将手里的发簪递给雪瑶,雪瑶好不欢喜,一把将他搂住,“我的夫君对我可真好。”

  这时,旖旎翻着白眼从他们身边经过,瞧着那发簪啧啧了两声,“阿姊如今的眼光真是越来越差了呢……”

  薄青山心不在焉,雪瑶却以为他伤了自尊心,“我的心上人送我什么都是好的,旖旎呀,你不懂,等你的心上人送你礼物时就会明白了。”

  旖旎快要气死了,众所周知,她的心上人便是这余如泽的扶桑妖君。她前前后后来了余如泽许多次,一次都没见过扶桑的面,每次求见都被拒之门外,好不丢脸,只能过来她的酒铺寻找些优越感。

  半夜,薄青山睡不着,雪瑶见他翻来覆去,也没睡好。

  “吵到你了吗?大抵是下午茶饮多了,我去院子里走走,你先睡。”

  薄青山出去了,一室月光里,雪瑶在床上瞧见了他落在上面的锦囊,想起白日他的礼物,她拾起锦囊,偷偷笑道:“那我也偷偷送你一个吧~”

  几日过去,薄青山嗅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息,城中近日警戒森严,似乎是在排查来历不明的妖。他不敢用先前的方法联系同伴,思考了许久,决定自己单独行动。他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为了其他同伴的安全,还有他与雪瑶的未来,他必须去除了那个隐患。

  他与雪瑶说自己要去远一点的地方进一批酿酒的材料, 三日后归。实际上却混入了金戈妖君的王廷,观察了一整日才潜入了关押那个女修士的牢房。

  大抵是没想到有人会自投罗网来救人,又或许是金戈太过自信,王廷的守备并不算森严,是以薄青山没费多大力气便摸了进去。

  牢房昏暗无人,只有月光虫蚁与人相伴。女修士被废了修为,挑断了脚筋,当成畜生一样扔在笼子里,因为意志消沉,她不肯进食,消瘦得仿若一具被抽干了水分的干尸,再加上浑身是血,便如同阴间爬出来骷髅一般可怖吓人。

  “……金戈。”嘶哑的声音响在空荡荡的牢房里,看着前方背光而立的人,她似乎还在期待着什么。

  “你有没有告诉他?”薄青山问得直接。

  女修士动作迟缓了,思绪也跟着缓慢了许多,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是谁,于是笑了,“……原来不是啊,我就知道不该是他。”

  她的笑容在瘦得脱相的脸上显得十分诡异而瘆人。

  “我什么也没有说,你信吗?”

  薄青山没有说话,也许她之前真的没有透露其他人的身份,然而说实话,他不能确定这女人将来会不会为了换取金戈的垂怜而出卖同伴。

  “我明白了。”女修士在笼里挣扎着坐了起来,“有刀么?锋利一点的,什么都行。”

  “……谢谢。”男人诚挚道。

  薄青山扔给她一把匕首,看着她颤颤巍巍举在了颈前。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我真傻,怎会相信浪子嘴里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话毕,自戮而亡。

  薄青山终于放下了心来。

  直到安然出了王廷,才渐渐听到王廷里渐大的动静。

  王廷之外,夜风骤起,柳絮飘摇。柳枝晃动之间,显露出树与树之间等了许久的身影。

  雪瑶迎着月光站在薄青山面前,神色看起来平静如常,手却冰凉冰凉,“你在这里,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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