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已死之人

  襄柳不知道荼靡殿的位置,抱着孩子在魔宫里闲逛,因为今日是魔尊宴请妖鬼二域至尊的日子,走得吊儿郎当的这一位浑身又散发着上位者的威仪,魔族士兵们多少能猜到他的身份,便没有不长脑袋地上前阻拦。

  “判官大人,卞城王就在前面。”

  临近拐角处,有声音传来。
  听到“判官”二字,襄柳便明白,那人应该是来自鬼域的判官。

  冥府判官,负责审判魂归冥府的幽魂。阎罗殿里文武四大判官分属赏善司、罚恶司、阴律司、查察司。凡来鬼域报到的鬼魂,先经孽镜台前映照,显明善恶、区分好坏。

  赏善司判官执掌善薄,生前行善小鬼皆由其安排,根据生前行善程度大小、多少予以奖赏。在六道轮回中,或投胎做人,或转生成兽,只须在孟婆处喝一碗迷魂茶,忘却生前恩怨,即可重食人间烟火。
  罚恶司判官掌管恶簿,生前作恶的恶鬼全部由他处置,根据阎王的“四不四无”原则量刑,“四不”即不忠、不孝、不悌、不信,“四无”则指无礼、无义、无廉、无耻,轻罪轻罚,重罪重罚,再交予阴差送到罚恶刑台上,送往十八层地狱,直到刑满,再交轮回殿,拉去变牛变马,变虫变狗等等,重返阳世。

  阴律司判官是驰名鬼域的头号人物,左手执生死薄,右手拿勾魂笔,专门执行为善者添寿,让恶者归阴的任务。
  最后的查察司判官嘛,其职责在于让善者得到善报,好事得到弘扬,使恶者受到应得的惩处,并为冤者平反昭雪。

  不知这一位判官,究竟是四位中的哪一位……
  谁知道呢?他也不甚在意。

  红月高悬,凉风习习,无恙在他怀里缩了下脖子,叫了襄柳一声:“狐狸伯伯。”

  襄柳知道孩子冷了,于是改为单手抱人,同时将手里拎着的小裘衣往无恙身上一披、裹紧。他没有注意到,拐角处即将迎面而来的人已经停下了脚步,迅速背转过身去。

  “判官大人?”见人停了,引路的魔族士兵不解问道。

  襄柳抬眸瞅了一眼,背对他的人身形清瘦个子高挑,有些许觉得眼熟,却已经记不清是在哪里见到过了。他还要带这孩子去见娘亲,便不想为这不相干之事多加停留。

  “大人?”
  “……嗯,我们走吧。”

  襄柳越过此人之际,刚好听到了那人落下来的声音。一瞬间,他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住了,整个躯体都变得僵硬起来。

  那嗓音如同清晨的雾气,裹着早秋的冷冽,沾染到皮肤又不失温润,平素惯会给人一种冰清玉洁的质感,可在缠绵悱恻的夜里又会折磨得人心痒难耐……这个声音曾在无数个午夜绮梦中纠缠在他脑海里,即便跨越三百年,襄柳仍然能够认得出来。

  “等等!”襄柳颤抖地叫住那人。

  两人都没有回头,只有襄柳怀里的无恙与那引路于判官的士兵大眼瞪着小眼。

  “襄柳妖君有何指教?”诡异的沉默中,终究是那人率先打破了僵局。

  “……呵,呵呵,”襄柳眸染疯癫,神情似喜似悲,质问道:“襄柳妖君?我一路走来,众魔兵只知我是妖君,却不知我是哪一位妖君,你又怎知我到底是谁?”
  “……许久之前,在下有幸目睹过襄柳妖君的风采。”

  “何时?”
  “何地?”
  襄柳陡然调转身子,走到那人身前,当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蓦地倒映在他的狐狸眼中,襄柳有一瞬觉得,自己差点支撑不住身体:“逄茶山,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被称作“逄茶山”的男人移开视线,不知是不愿见眼前之人,还是不敢见。襄柳将他眼中的兵荒马乱尽收眼底,终于能够确认,他就是那个人。

  那个曾经害死过他的元凶!

  山茶花开满枝头,犹能闻到春日满园的花香与记忆里他身上淡淡的茶香味儿,就连躯体腐烂白骨裸露的疼痛也恍惚是昨日事。

  “你知道虫蚁啃食皮肉的滋味儿吗?眼睁睁看着自己腐烂发臭,在深山老林里终日只有啃食躯体的虫蚁与微弱狰狞的鬼火相伴,你定然不清楚那有多可怕!”

  那人的身体微微震颤,不知是因为恶心,还是不忍。

  “逄茶山,我很后悔。”襄柳双手紧紧抱住怀里的稚童,就好像抓住了某根能够救命的稻草,哪怕如此微弱,他也想从这微弱的力量中尽可能地汲取一丝可怜的安全感。

  “若能抹除与你的过往,我宁愿日日劫雷加身!宁愿日夜遭受虫噬鸦啄!宁愿骨朽肉败,永不超生!”

  襄柳曾经以为自己放下了,可再次见到此人,所有逝去的疼痛好像蛰伏已久的巨浪,一个猛子将他淹没,那种窒息的疼痛几乎逼疯了他,他如此赌咒,就是想要逄茶山知道,他襄柳有多后悔与他逄茶山有过一段过往!

  “抱歉,阿柳。”

  逄茶山紧握拳头,因为用力,指关节处隐隐泛着白,他紧紧抿着唇,始终不敢与他对视:“方才你问我,不是已经死了?对么?”

  “阿柳,你那么痛,我怎么还可以活着?”

  ******

  襄柳浑浑噩噩抱着无恙来到荼靡殿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鬼祟离去的旖旎。

  方才,逄茶山说自己有要事要立即呈禀卞城王,如果他现在还愿意听他的解释,便在原地等他一等。

  襄柳没有等他。

  他从前一直期盼能有一个答案,希望逄茶山所有的背叛都是有苦衷的,如果没有,只要说得情有可原,他也能勉为其难地原谅他。可三百年里,见过太多的情聚情散,他早已心灰意冷,不再奢求。

  爱过是真的,背叛也是真的,哪管再有理由,也是背叛了。

  苏挽意感受到殿外的妖气,连忙走到门前,今日罕见地,看守殿门的士兵没有拦她。她从荼靡殿走出,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奔跑,然后从襄柳怀里接过了无恙。

  “……娘亲?”

  苏挽意离开妖域时,无恙已经快三岁了,那时候咬字还不太清晰,如今却是能够叫准了。小家伙许久不曾见她,有些陌生,声音里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苏挽意鼻尖一酸,心疼坏了!

  她用力点头,告诉无恙:“嗯!是娘亲!娘亲特别特别想念无恙!”

  “娘亲!”无恙脆生生地喊她,语气较之方才坚定不已,小胖手臂也一把环住了苏挽意的脖子,“无恙也特别特别想娘亲!”

  “娘亲的乖宝宝,再等等娘亲,等这里的事情结束,我们便再也不分开了。”

  襄柳强自提起精神,打趣道:“你这乖宝宝可不怎么乖,人不大点,胆子可贼大,他居然趁虎妖打哈欠的功夫,把头伸进了老虎嘴里,若不是人家虎妖看他太小都不够塞牙缝的,这样的挑衅,人家可不会惯着他!”

  苏挽意清楚襄柳爱开玩笑,有襄柳这个妖君在,他的属下怎敢伤害无恙呢?她并未生出不必要的担心,只笑道:“那襄柳君可要代我谢谢虎大人口下留情。”

  苏挽意母子正叙旧之际,远处忽然传来喧闹声,没多久荼靡殿前就聚集了许多人。为首之人赫然是苍穹,苍穹身后站着满脸得意的旖旎,二人后面还跟随了一些尚未离去的妖君与阎王。

  “我道是什么不长眼的人乱闯荼靡殿呢!原来是襄柳君不小心走错了地方。”苍穹皮笑肉不笑道,就好像真的只是一场误会。

  “可我方才也不知是不是听错了……”,苍穹的视线陡然转向抱着孩子的女人,这一回是实打实的开怀,仿佛即刻就要捏住苍旻的痛处一样,“这孩子居然喊了曼姬夫人娘亲?这可是曼姬夫人的亲子?”

  苏挽意警惕地侧转身子,将无恙紧护于怀中。她没有回答苍穹的问话,可那回护之举与酷似的侧颜却将她们之间的关系暴露无疑。

  “看来是了,那这孩子的父亲莫不就是……” 苍穹抬起手,蓦然指向苏挽意身侧一人,“……襄柳君?”

  “休得胡言!”襄柳眉头一皱,刹那间就察觉到了苍穹的用意——这魔头居然想污蔑他与大美人有染!

  “哦?这可就奇怪了,曼姬夫人踏入妖域尚不足一载,怎会生出这般大的孩子?总不能是我苍旻老弟播的种吧!”
  苍穹贯会以己度人,“襄柳君与曼姬夫人皆出身于余如泽,而曼姬夫人又是余如泽进贡于魔域的妖姬,这般与众不同的美人,我不信襄柳君自己没有享用过,若不是旧情未了偷会于此,又作何解释?哎,可惜苍旻老弟不在,没叫他亲眼见到这一幕,好死了他的心!可惜啊可惜!他可真是白疼你了,居然瞒他至此,让他一不小心就戴了一顶……哎……”

  编得跟真的似的,听得襄柳的拳头都硬了,“都说了孩子不是我的!你这魔头怎么这么爱编故事!”

  苍穹觉得没有必要与妖域撕破脸,他今日的目的可不在于此,于是便没有理会襄柳的出言不敬,而是继续对苏挽意不依不饶道:“若此子不是襄柳君的,就是个野种咯……”

  比起证明这女人与别人有染,坐实她与别人育有子嗣才更能证明她的不忠,而且不忠得很彻底,也就更能刺激到苍旻!

  苏挽意心生怒意,反驳道:“他不是野种!”

   此言正合苍穹之意,正好叫他顺势而问:“哦?既然不是野种的话,孩子的父亲总得有名有姓,那曼姬夫人说说,这孩子的父亲究竟又是谁?”

作者有话说:
逄茶山,此姓同“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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