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视死如归

  “那里不行,一定要分散,否则劫雷过近,极易形成双重雷劫。”
  “还要保证此处陷落后……还有战力的弟子能够迅速赶去下一处增援。”

  弟子们陆续来到曾经的戒律堂、如今的议事大厅时,玉墨宗的各位道主与其他门派的长老正看着地图讨论得火热。

  “孩子们都过来了。”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议事大厅渐渐安静了下来。

  原本宽敞的厅堂,人一多,就会显得略有几分拥挤。
  就在这样一个临时设立的非正式场地中,曾经叱咤修界的大能们齐聚一堂,注视着鱼贯而入的一个个晚辈,眼中流转着复杂晦涩的情感。

  就连平日不苟言笑的潜渊殿主,今日看起来都觉得十分慈眉善目。
  “今日不必拘礼,都随意坐下吧。”

  弟子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接着不约而同瞅瞅脚下的地面,竟没一个人先动。

  苏江沅笑笑,率先坐到了台阶上,那里就只是平整的地面,没有蒲团,甚至还残留着几个清浅的脚印,“怎么,还等着我们给你们设好席位,再坐?”

  众弟子忙道不敢。

  接着,苏江沅又朝身后一众老友摆摆手,“都快坐快坐!”

  见各位前辈都随意坐了,众弟子才陆续席地而坐。

  “我拜入玉墨那年,有段时间一直停驻在藏书阁,反复翻阅着《玉墨简史》,期盼有朝一日也能够如玉墨先辈那般,踏碎虚空、飞升上界。”将苏挽意逐出玉墨后不过短短几载,苏江沅的发却已趋近全白了,不过修仙之人在他这个岁数还是不会轻易爬上皱纹,他的面容依旧年轻,似乎一切愁绪都被头发承载了。他微笑着继续说:“可有一日,我的师父清河真人告诉我,修界已有数个纪元不曾有人飞升上界了。我当时想得简单,又仗着年轻有几分自傲,还以为那是因为修界人才凋零,无人有飞升之能。”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各位小友想必会有此感觉吧,当我们修炼到一定程度觉得自己很厉害时,总会有人给我们当头一棒,告诉我们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事实上,我们这些老家伙至今还会有这种感觉。”

  底下不知内情的弟子一片哗然,竟还有人能让这些大能们忌惮!?

  苏江沅似是猜到了这些弟子们心中所想,“你们或许觉得我们这群老家伙就已经是修界最顶尖的力量了,可我告诉你们,不是的。我等修士本就比普通人寿命长久,短则几百年,长则上千年,到了我们这个境界,又很难遭逢敌手,除非是到了生命的极限,才会死亡。

  你们就不曾好奇过吗?我等成为各宗各派的柱石时,我们的长辈与前辈难道全部都驾鹤西去、魂入冥土了吗?
  也不是的。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已经很难受到外物影响了,大半生肩扛重任,为宗门殚精竭虑、砥砺前行,我们不是不疲惫的。如果出现堪负重任的晚辈,我们其实也愿意当个甩手掌柜,去游历四方,做一做自己,只是有时候我们又不能够放心。”

  苏江沅回看诸位师兄弟姐妹,笑道:“我如今可算是能理解师父师叔他们当时的心情了。”

  众人相视,无言一笑。

  鹿青柠在底下看着,不由百感交集。天下一派安稳之际,这些人总是各藏心思、相互攀比,可当天下遭逢危机,他们又能够化干戈为玉帛,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

  “我们的长辈、前辈散落在妖魔人鬼四域,隐世而居,每一位还活着的前辈几乎都拥有着召唤登仙劫的能力。如果不是上界因故封闭,想必有些人早已成功脱胎换骨,成为仙人了。”

  堂下弟子不由面面相觑,这么说来,数个纪元不曾有人飞升上界,不是因为修界人才凋零,而是上界封闭了往来的通道!

  “从前我们无从揣度神意,不知具体原因,如今看来,或许神族是为了能够长久地封印住魔神。神的封印,只有神才能解开,切断了连通上下界的桥梁,便没有任何神的力量能够触及封印。

  然而,神域与仙域不可分割,那样做的话,仙域自然而然也会被动关闭与人间往来的通路,如此一来,后果就是——神仙不入下界,修士无法飞升。

  为了六域久安,只好牺牲掉个别人的利益。
  可连神也不曾料到,人间会出现变数……”

  苏江沅想到苍旻这个变数,面色有些不好起来,不过很快,他就转回到了正题,“如今,若想打开上界通路、登访仙途,我们主要面临一个大难题——仅靠一人之力恐怕并不足以开启上界封印,至少也要有两人,甚至更多的人同时叩响天门,才有可能让上界察觉到人间的异常。

  几个纪元以来,摸到飞升门槛之人不在少数,然而因为上界封闭,多数人都选择了压制修为,不去渡那九死一生的登天劫。可若以架在火上炙烤的熔炉比作当下困境,那么我们每个人都是此炉中的金属材料,不论是钢还是铁,炉盖压下来时,谁都逃不脱!

  即便难以从天雷之中活下来,也要一试!

  我们已经暗中去拜访过几位大乘巅峰的长辈与前辈,虽然有一些选择了消极避世,可仍有将近八成愿与我们一道对抗大势。

  不过最难的是,一旦有人开始尝试渡劫飞升,魔神就会知道修界的真实意图。
  促成此事,需要与时间对抗,一旦开始怎么也瞒不住。届时,所有有望飞升的大乘修士都会成为明晃晃的活靶子!

  是以,我们这些老家伙想了又想,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不过还是要看你们各自的意愿。”

  苏江沅停顿了一下,目光慢慢扫过堂下每一个弟子的脸,“既然意图终究会被魔神看破,我们何不声东击西?”

  众弟子隐隐有种感觉,堂上的每一位长辈忽然都变得不一样了起来,那是他们从未在自己师父脸上见到过的一种全新的表情,就好像阳春三月里的皑皑白雪,本能在料峭春寒中享受最后的惬意时光,却放弃了最后的安逸,朝着烈日而去,拥抱太阳,哪怕一边靠近一边融化,也义无反顾、视死如归……

  “魔神以为渡劫人会是我们,可真正的渡劫人却是……你们。”

  堂下弟子无一不错愕,无一不觉得震惊。
  他们?可他们甚至连大乘期的门槛都没有触到,谈何渡飞升劫!?

  “我们这些老家伙一生苦修,除了这到了危急时刻起不了任何作用的头衔,便只有这一身修为了。
  大乘期的修为由我们给你,可渡飞升劫之难,九死一生,这渡劫的勇气就只能由各位小友自己给予自己了。你们,可愿为这千疮百孔的人世间,去赌上一赌?”

  这骇人之言突然朝着众弟子砸落而下,很多人都被砸懵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可仍有一些人一念之间就做出了决定。

  “弟子赵弦清愿意。”
  “弟子傅攸宁愿意。”
  “弟子苏牧荑愿意。”
  “弟子林澹雅愿意。”

  他们不约而同站起身来,朝着堂上长辈庄重行礼。

  继而,在一众长辈欣慰的目光注视下,有更多的人站了起来。

  “弟子星染愿意。”
  “弟子眷溢愿意。
  “弟子钟窕窕愿意。”
  “弟子嫇荧愿意。”

  ……

  “这是个不容易的决定,你们可知要承受什么?”一个又一个重复的声音回荡于耳边,苏江沅缓缓站了起来。

  “首先,你们会被我们倒灌灵力,强行拓展经脉,那种疼痛挺过去,可不比渡劫容易。”

  底下无一人目露退缩之意,于是苏江沅继续说道:“你们各自的修为参差不齐,有些人与大乘境差了不止一个境界,如果一举突破至大乘巅峰,对应着,也会迎来不止一个境界的劫雷,就像昔日薄青山所渡之劫一样,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

  随着苏江沅的细致描述进行下去,有几个弟子额上已经冷汗涔涔。

  “若是这些都侥幸挺过来了,那么你们将会体验到比你们之前承受过的痛苦全部加起来还要更恐怖的登天劫。天劫之下,一切无所遁形,你们的修为终归不是自己修炼所得,所以天劫的威力只会更强。”

  “如此,你们还愿意担下这个重任吗?”

  先前与眷溢在山门前因苏挽意而发生口角的女弟子,最先低下了头。

  “我们知道,这是个极为艰难的任务,稍有不慎就是死,如果有谁不想去,也无可厚非,只管坐下就行。”

  有几个摇摆不定、心智不坚的弟子把心一横,坐下了,方才那个女弟子犹豫再三,也坐了下去。

  眷溢见了,鄙夷一笑,高声诵道:“污秽遍布,明月高悬,不负皎皎,不负灼灼!”

  这是玉墨宗的宗旨,在安稳太平的日子里,它只是一个敷衍地念着玩玩的口号,可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它却成了黑暗中指引人方向的启明星。

  “污秽遍布,明月高悬,不负皎皎,不负灼灼!”

  这一刻,站在堂下的人,无论是不是玉墨的弟子,都一同念着玉墨的宗旨。

  “很好很好,”苏江沅的眼眶不可自控地涌上一抹酸意,“孩子们,我们会竭尽全力不让你们去送死,师长们向你们保证,天塌了,师长们先亡,师长们会将魔族拖至最后一刻,拯救天下的重任就拜托各位小友了。”

  堂上一众叱咤修界的大能们相继起身,对着堂下晚辈齐齐躬身一拜,“拜托了。”

  烛台甘托红烛,在火焰燃烧之下,红烛承受的是消融,烛台承受的则是滚烫,红烛或许可以融化得干净,可烛台却要经历反复的折磨,在相同的苦难之下,其实谁也不比谁更容易。

  笔直站在堂下的鹿青柠,再次回想起苍旻对他说过的那番话,心中终于做出了决定。

  我未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这一次,面对芸芸众生,他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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