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 焰照澄泓

  幽静的山谷中,平整的巨石上,一个相貌清俊的和尚正盘膝坐于其上闭目冥思。他持顶礼手印置于胸口,赤裸的上半身雕刻着铭文,密密麻麻几乎将他淹没。铭文闪烁着幽暗的光芒,散发出一股神秘而古老的气息,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与男人的身体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的能量流动。随着男人的呼吸,原本静态的铭文就好像活过来了一样,在他的皮肤上流转闪烁。

  薄雾在山谷里游荡弥散,在天光破晓前,一个个铭文停止流动、落回原处,男人蹙着眉睁了眼。

  在他面前的槐树上,正酣睡着一个红衣女子。

  男人没有出声,落在女子脸上的目光晦涩难明。

  枝叶错落间,女子躺在树上,身体微微倾斜着,仿佛在享受着盛夏时节树荫下的斑驳清凉。她的手无意识地垂落下来,挨上树干,仿佛在感受着大自然的有力的脉搏与生命的流动。她的呼吸轻柔而均匀,仿佛已与树木融为一体。

  女子鼻尖点缀着一颗圆润的小痣,睡颜略有几分妖冶魅意,可他清楚,当她睁开那双清亮的双眼时,有多么令人惊叹。

  就像踽踽独行于茫茫雪原之上,入眼一片茫茫,除了白日的雪色与夜晚的月色,你早已不期待第三种景色了,可蓦地,一枝红梅闯入了视线,你停了脚步,观赏一二后毅然决然经过了它,可百转千回后,却又悄然转身回望。
  这时,不得不承认,你单调的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犀焰于澄泓,就是红尘中唯独为其驻足又回望的那枝红梅。

  犹记得初见之时,她好心为他照亮了路,他却错抓了人,误以为她是勾人心魄的魅魔。

  “大胆魅魔,速速束手就擒!”
  “什么?你说谁是魅魔!亏你还是个出家人,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啊!“

  饶是孤灯寺的掌灯和尚,也在以貌取人上栽了一回跟头。

  媚态之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是无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惟其是物而非物,无形似有形,是以名为“尤物”。尤物者,怪物也,不可解说之事也。凡女子,一见即令人思,思而不能自己,遂至舍命以图,与生为难者,皆怪物也,皆不可解说之事也。
  这个女人,对于澄泓而言,一度是个唯恐避之不及的怪物。

  “喂,你还是不是和尚啊,这破木鱼、破木鱼……居然舍得让我这个合欢宗出身的女修来敲……”

  某次捉妖时,澄泓受了重伤,一切转机唯系于犀焰一人。澄泓惊悚地看见,素日里最是惜命的那个女人,竟不顾一切似的,毅然决然挡在了他身前。
  当寺院的钟声与她敲的木鱼声合二为一时,澄泓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脉搏不可自控地加快了……

  “你这样的小和尚,在孤灯寺都干些什么啊?”
  “小僧不才,在孤灯寺当值掌灯弟子。”
  “掌灯?负责点灯的啊?没事没事,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大材最开始难免都会被小用一下嘛!”

  她的语气好像在说有些屈才了,听得澄泓不由苦笑。想必她不清楚,孤灯寺的掌灯弟子,绝非负责点灯的普通弟子,而是首席之意。

  彼时,澄泓想不明白,他为何总能在历练时碰见犀焰。
  “阿弥陀佛,女施主为何要一直跟着小僧?”
  “谁跟着你了?这路只有一条,你不能因为我们偶然走在了同一条路上就觉得我跟着你,呐,现在我走在你前面了,那你岂不是在跟着我?”
  “你!”
  “呀呀呀,你总算换个表情了!孤灯寺的小和尚,别每日绷着个脸了,你瞧你生气的样子多好看啊,平日被清规戒律憋坏了吧,喜怒哀乐都不会表达了。”

  初遇因误认魅魔,可某次他们二人真就险些栽在了魅魔洒下的春散里。

  “日月长相望,婉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她反复吟诵着那首叫人耳根发热的诗,“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接着,目光渐渐迷离,缓步靠近他,在他耳畔吐气如兰,“小和尚,你也……孽火烧身了吗?”

  澄泓被那只对男人有泄力效果的春散捉弄得浑身无力,衣服一件件从身上剥落,他只能在心中反复默念:我为沙门,处于浊世,当如莲华,不为泥污。想其老者为母,长者如姊,少者如妹,稚者如子。生度脱心,息灭恶念……
  犀焰吻着和尚的清俊容颜,吻着吻着,中途却一个猛子扎入了冷湖之中。那一夜,双方皆已沉沦,就连澄泓自己也说不好,倘若她再纠缠片刻,会是个什么后果。

  他们一同参加过红白喜事,一同见过人世间的大悲,又一同被人世间的大喜冲淡了悲伤情绪,然后再一次,在世间规则的束缚里没脸没皮地放声大笑。

  澄泓禁不住频频回望,苍茫雪原里的这株娇艳红梅。

  他们一同经历过险象环生,以为要死时,都在庆幸着自己不是一人,可后来某些面对死亡的时刻,却又期盼着对方能活。

  “小和尚,你们孤灯寺里的和尚并不都是好人。”

  彼时澄泓听了只有不解。

  “如果我让你为我背叛佛祖,你愿意吗?”

  他已遁入空门,一生都要忠于清规戒律,本不该贪恋红尘,可那一刹那,心好像没有从前那么坚定了。

  “澄泓小师父,我不该害你。有人以我所需之物,叫我破了你的身、坏了你的道心,让你再当不成孤灯寺的首席弟子。”

  原来她知道,孤灯寺的掌灯之意……

  “如今我告诉你了,一切都还不晚。”

  可犀焰不知道,晚了,已经晚了!

  “我父亲如今已不需九转金丹来续命了,”犀焰望着某个方向怅然若失,“我也终于能够不受制于人了,也终于能够告诉你实话了。”

  “你……”
  可实话就是她不是真的喜欢他?这一路的相携相伴相依难道都是假的吗?
  “你有苦衷,我不恨你。”

  不管真相再难以接受,他好像总是可以那样云淡风轻。
  “你该恨我的。”女子红衣翻飞,眸中流露出的忧伤触目惊心,“澄泓小师父,你心怀天下、悲悯苍生,合该做那不染尘埃的佛。幸好,你坚守道心,不曾让我行差踏错,成为误佛子成佛的罪人。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纠缠你了。”

  谁能想到,合欢宗养出了一个情种,孤灯寺却养出一个哑巴。澄泓眼睁睁看着那飘舞的如火红衣淡出视线而未能开口说出一个字。他收回自己抓空的手,悚然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伸出了手。

  一开始澄泓只觉得心空落落的,可渐渐地,那种寂静的空旷忽然就翻涌成了燎原彻骨的痛。

  澄泓回到龙门山后,时常彻夜孤坐佛像前,不诵经,也不禅定,就只是那样仰头望着佛像。长辈们都说他天生佛心,若终此一生不出山门,潜心修行,千八百年后也许会等来上界解封、飞升成为真佛。

  可他师父与其他长辈不一样,他师父常年行走于大江南北,观察众生时往往采取同常人不同的角度,澄泓耳濡目染,深浅学到了几分,便更能认同他师父所说的——若想成就真佛,凡世人所历经,都要一一尝遍。如此这般,亲身体会过世人的疾苦,方能感同身受。可光体验也不够,最后还需得跳出事外,看个通透。如此才有资格拂照世人,受人敬拜。

  他终于做出了决定,想要亲自历经俗世情爱,可到了不勾山下,没有等到犀焰,却等来了孤灯寺覆灭的消息。

  龙门山山脚下,佛祖立像碎裂坍塌,尸身遍地,都是熟悉的面孔,他的小徒弟死死握着犍稚,呼吸已绝。越往山上走,越触目惊心,澄泓双眸血红、目眦欲裂。他恨自己没能与孤灯寺同生共死,恨自己对女子动心背叛了佛祖、背叛了师门,巨大的愧疚感从上到下将他淹没,滔天的罪恶感自前往后贯穿了他的身躯。

  师父曾算出他此生两大劫数,叫他务必要小心,第一劫乃情劫,第二劫则是道心,如今皆已应了劫数。

  他于孤灯寺的尸横遍野之中,走火入魔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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