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心结易结
人间最长的一条河流经逐云州与天凝州之间，这一处的河流转弯处，船舶停靠之地，唤做琵琶湾。
苏牧荑来到琵琶湾时，看见岸边背对着他站了个女子。掌心火在她手中燃起的瞬间，一盏天灯亮于女子面前，刷地照亮了她姣美的面容与地上数不胜数的还未点燃的天灯。
苏牧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似怕惊飞了梦中人，“是你吗，挽挽？”
闻言，女子手一松，天灯悠悠飘上天。
以千灯为幕，女子蓦然回首，喜极而泣呼喊道：“阿兄！”
听到久违的那两个字，苏牧荑眼眶一酸，快步走上前一把抱住眼前女子，又笑又骂道，“臭丫头。”
“阿爹可好？玉墨宗上下可好？”
“呔，你这个没良心的，怎么不先问问我？”
苏挽意不由莞尔，“阿兄身体可康健？心情可舒畅？近来可有突破？许久未见，可有红鸾星动？”
“行了行了，够了，叽叽喳喳，让你问问，你还没完没了了！”这么一折腾，苏牧荑方才积蓄到眼眶的泪一下子就都收了回去，“算你还有点良心，知道回来先来看我。阿爹依旧老样子，玉墨宗也一切如常，你当没了你，我们就不活了么！你可好，走得音信全无，让我们这些记挂你的人牵肠挂肚！”
“对不起，牧荑，让你担忧了。”
“挽挽，你这些年都去了哪里？那个孩子……可生下来了？”当初她被逐出宗门时，还怀着身孕，苏牧荑不敢想象，那段时日她过得得有多么艰难，他只恨自己被禁令束缚着，没能够陪在她身边。
“嗯，我的儿子，你的小侄子，他唤做无恙，我来玉墨之前把他寄养在了一户可靠的人家。”苏挽意其实并不能完全放心，可她要做的事情既奔波劳碌又充满危险，无恙跟在她身边，太不安全了。
“你竟真的把他生下来了！”
这孩子的父亲身份复杂，母亲又处境艰难，如今他的父族与母族又如此剑拔弩张，即将迎来一战，他的身份自然也变得极其尴尬。生逢在这乱世，前路不难预料，那将会是一条坎坷的荆棘之路。
“哎……也算是留给你一个念想吧。”
苏牧荑放开怀里的妹妹，却猛然察觉到她身体发生的变化，“你这是……你身上怎会有妖气？”
“我体内有襄柳君借我的妖丹，不过是为了在妖域方便行走而已。”
“这么说，这段时间你都呆在妖域了？”
“嗯，在妖域。”苏挽意不想叫牧荑再为自己的事操心了，是以没有对他说尽实话。
苏牧荑沉默了片刻，吐了口气，“……也好，人间如今也四处不太平，因为扶桑，修界再难容下你，倒不如去妖域，无拘无束，自在逍遥！”
苏挽意眸中划过一丝落寞，“阿爹已经对我失望透顶了吧……”
阿娘死于百妖争夺之中，可她非但爱上了令阿爹深恶痛绝的妖，如今竟还躲在阿娘的魂消骨埋之地。
“阿爹只是嘴上不说，到底记挂不记挂你，你还真不知道么！无论你做了什么令他伤心之事，你终究是他的女儿。”
苏挽意却只是笑笑，说实话，这样的话并不能宽慰到她。要知道，她的出生，最初只是用来转嫁阿娘的妖毒。即便是女儿，又怎样呢？她的存在就是个错误，害阿爹失去了挚爱……如今她也体会到了这种痛，便更清楚阿爹的不易，而且因为她，还连累了阿爹的声名，他一定很后悔当初留下她来。
“挽挽，你是不是又在想些乱七八糟的？”
苏牧荑唤醒了发呆的苏挽意，“你当阿爹作为一宗之主，却放下宗门事务不顾，在外奔波数十载是为什么？”
他最爱的女人本可再多活几载，却因为去妖域中寻找走失的她，而提前殒命，还死得那样孤独凄惨。阿爹对她，可以是害他亡故了爱妻的憎恨，可以是拼尽全力不能连一个都救不回的不甘，可以是母亲生命延续的执念，唯独不会是因为爱重她。
苏挽意是怯懦的、自卑的，自母亲因她而死后，不配感伴随了她几十年。
“阿兄，不说旁的了，我来寻你另有要事。界域战争一触即发，为了以防万一，这是我整理出的关于妖魔两域的秘辛，希望对宗门有所帮助。”苏挽意将自己整理出的册子交给苏牧荑。
苏牧荑随手翻了翻，表情渐渐凝重起来，他啪地一下将册子合上，“如若不曾深入妖魔两域，你如何能得知这些？挽挽，你是不是去魔域见了那个人？”
“……阿兄放心，我如今已经放下了，扶桑已死，苍旻就是苍旻，与我和无恙再无干系。”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我真怕你不能将他们分得清楚。”
不然她看到苍旻屠杀修士，站在她一众至亲好友的对立面，得多难受啊……
“阿兄，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情。”离开前，苏挽意决定将过去从未宣之于口的秘密对苏牧荑和盘托出，她怕再不说，就要等到大战了，届时就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了，“其实阿娘并非生我时难产而死，我的存在本来是为阿娘转嫁妖毒，可却没能……我曾自私地，独自霸占阿娘六载岁月，阿娘是因寻我而深入妖域，才死的。对不起，阿兄，你可以怨恨我……”
苏牧荑愣住了，原来苏挽意性子里的胆怯与自卑，做事时的容忍与退让，皆是由此塑造，这一刻，他忽然好心疼她。
“挽挽，或许阿爹没有说过，那就让我来告诉你。那不是你自私，不是你的错。阿娘爱你，她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阿娘不会后悔那么做。如今你也有了无恙，那么你应该清楚作为母亲的感受，倘若将你换成阿娘，无恙换成你，你会怨他吗？”
不会的，她怎会怨恨无恙？她只盼无恙能够健康成长，为了他的生命安全，不惜牺牲自己也是心甘情愿的。阿娘对她，也是这样的感受吗……
“你自然是不会怨无恙的，阿娘亦是，我与阿爹也是。阿爹不懂得如何表达，这么多年，阿兄也粗心大意忽略了这点。妹妹，我们应该以阿娘之乐为乐，你不应该觉得对不起我、对不起阿爹，你的存在才不是因为代替阿娘去死，你的存在是因为爱。”
苏牧荑再次抱紧苏挽意，感受到胸前的湿润，他的鼻子一酸，“阿兄才不会怨恨你，比起你的六载，阿娘陪我的时间可多多了！你怎么这么傻呢，自己折磨自己这么久……”
这一瞬间，苏挽意捆绑在内心深处的心结终于有所松动，来自兄长的毫无犹豫的谅解，让她如释重负。
天灯做幕，一对自儿时便因种种原因而聚少离多的兄妹再次相逢，彼此敞开心扉，再无隔阂。
琵琶湾不远处，追随苏牧荑而来的傅攸宁寂然而笑，无声向苏挽意道：别来无恙，挽挽。
挽挽，从前我因一己之私妄图把你困在我身边，殊不知你早已困在牢笼中许久了。这一次，这今后的每一次，都让我做一个慈悲的养鸟人，学会放你离开。去飞吧，自由地、恣意地……只是挽挽，若你飞累了，我始终在这里等着你。一见卿卿误终身，不见卿卿终身误，我这一生，耽于情爱，迟迟不愿醒悟，可竟也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傅攸宁的目光始终舍不得离开女人的身影。
这一幕落在躲在暗处的嫇荧眼里，尤为刺眼。
苏挽意这个女人，怎么如此阴魂不散！
嫇荧驻足了一会儿，便忍不下去离开了。她自幼凄苦，只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因病去世后，她机缘巧合进了玉墨宗，拜在了潜渊殿主门下，从一个平凡的女孩儿逆袭成为人人艳羡的道主弟子，成为了傅攸宁的师妹。
自然而然地，她爱上了那个的芝兰玉树般的男子，可他从不正眼瞧自己一眼，唯独对千灯山那个病怏怏的女人青睐有加。
她很羡慕苏挽意。贵不可言的好家世、沉鱼落雁的好皮囊、光明磊落的做派，温和清淡的性子、天赋异禀的剑意……如果不是被月时谷主断定命不久矣，这世间恐怕无人能够与她争夺什么，可饶是如此，她也如皎皎明月，高不可攀。
嫇荧从前很有自知之明，只敢偷偷喜欢着师兄。天知道，苏挽意拒绝了师兄的求亲时，她有多么开心。
可这苏挽意明明立誓终生不嫁，却当着众人的面与那个扶桑妖孽双宿双飞！她如此折辱师兄，嫇荧实在无法忍受！
相思砂，已心痛；然，量过多，则为万毒之引。她假借心绞痛，向南奕鸣要来了相思砂。第一次用在了棘刺鞭上，第二次则用在了冰牢的寒潭之中。伏魔台上，她向苏挽意射出一道暗箭，毕竟她可没有她的光明磊落，可惜只穿透了那个妖孽，又没能要了她的命。
不过也好，只要那个妖孽死了，除了师父，旁人再难看出她已经滋生出了心魔。
嫇荧不知不觉经过伏魔台，游荡回潜渊殿，不经意间听到师父房里有人，她本想直接回房，却隐隐约约听到了宗主苏江沅的声音。
“……隐瞒了这么多年，你就不打算告诉……真相吗？”
关于谁的什么真相？
嫇荧施展了隐匿之术，化为雪花，静静飘到窗沿。
屋内二人正在品茗对弈，丝毫没有在意屋外一片毫不起眼的小小雪花。嫇荧听到师父回答道：“就不说了吧。我这一生无愧师门，唯愧对他们母女二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对她来说只是徒增烦恼。”
苏江沅笑道：“你是害怕以父亲的身份面对她吧？”
潜渊竟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害怕，当了她师父这么多年，我不知道……该如何以父亲的身份面对荧儿。”
他落错一子，却来不及悔棋了。
窗外的雪花在寒风里瑟瑟震颤着，一阵风吹过，雪花就势而起，飘向了远方。
玉墨宗外的一处湖泊，嫇荧猛然将自己沉到湖里，她没有用灵力护体，湖水瞬间将她淹没，无休无止沉落里，窒息感越来越清晰。
她一直敬爱不已的师父，居然就是当初抛弃她们母女的那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
她一直谨小慎微地活着、小心翼翼的做事，因为知道自己没有任性的资本，可她本该也是可以恣意生活的身份。一个人，当她从来没有得到过时，她甚至都不敢去肖想，可当她突然发现自己本该得到时，便生出了许多妄念。这一刻她疯狂地嫉妒苏挽意，为什么同样是道主的女儿，命运却迥然不同！
心魔在她心中怂恿着她，叫她去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叫她争夺本该属于她的男人。在窒息感的逼迫下，嫇荧的神志渐渐被心魔吞噬……
琵琶湾。
“阿兄，我要走了。”苏挽意最后抱了一下苏牧荑，退后两步。
“要平安。”苏牧荑知道玉墨宗如今已留不住她，何况无恙还寄养在外，便只好默默祝福她。
“我会的。”
苏牧荑没有料到的是，去接回无恙之前，苏挽意还想再独自去一个地方。
遥望着苏挽意离开的身影，苏牧荑心中复杂——从前挽挽不仅活在失去阿娘的内疚中，还活在命不久矣的阴影里，如今虽然逃过生死危机，却遭逢挚爱殒命。
这世间，苦难好像总在追着人们跑，到底要跑得多快，才能不被追上呢……
到底要打造一颗怎样坚硬的心，才可以不被伤及呢……
作者有话说：
苏牧荑来到琵琶湾时，看见岸边背对着他站了个女子。掌心火在她手中燃起的瞬间，一盏天灯亮于女子面前，刷地照亮了她姣美的面容与地上数不胜数的还未点燃的天灯。
苏牧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似怕惊飞了梦中人，“是你吗，挽挽？”
闻言，女子手一松，天灯悠悠飘上天。
以千灯为幕，女子蓦然回首，喜极而泣呼喊道：“阿兄！”
听到久违的那两个字，苏牧荑眼眶一酸，快步走上前一把抱住眼前女子，又笑又骂道，“臭丫头。”
“阿爹可好？玉墨宗上下可好？”
“呔，你这个没良心的，怎么不先问问我？”
苏挽意不由莞尔，“阿兄身体可康健？心情可舒畅？近来可有突破？许久未见，可有红鸾星动？”
“行了行了，够了，叽叽喳喳，让你问问，你还没完没了了！”这么一折腾，苏牧荑方才积蓄到眼眶的泪一下子就都收了回去，“算你还有点良心，知道回来先来看我。阿爹依旧老样子，玉墨宗也一切如常，你当没了你，我们就不活了么！你可好，走得音信全无，让我们这些记挂你的人牵肠挂肚！”
“对不起，牧荑，让你担忧了。”
“挽挽，你这些年都去了哪里？那个孩子……可生下来了？”当初她被逐出宗门时，还怀着身孕，苏牧荑不敢想象，那段时日她过得得有多么艰难，他只恨自己被禁令束缚着，没能够陪在她身边。
“嗯，我的儿子，你的小侄子，他唤做无恙，我来玉墨之前把他寄养在了一户可靠的人家。”苏挽意其实并不能完全放心，可她要做的事情既奔波劳碌又充满危险，无恙跟在她身边，太不安全了。
“你竟真的把他生下来了！”
这孩子的父亲身份复杂，母亲又处境艰难，如今他的父族与母族又如此剑拔弩张，即将迎来一战，他的身份自然也变得极其尴尬。生逢在这乱世，前路不难预料，那将会是一条坎坷的荆棘之路。
“哎……也算是留给你一个念想吧。”
苏牧荑放开怀里的妹妹，却猛然察觉到她身体发生的变化，“你这是……你身上怎会有妖气？”
“我体内有襄柳君借我的妖丹，不过是为了在妖域方便行走而已。”
“这么说，这段时间你都呆在妖域了？”
“嗯，在妖域。”苏挽意不想叫牧荑再为自己的事操心了，是以没有对他说尽实话。
苏牧荑沉默了片刻，吐了口气，“……也好，人间如今也四处不太平，因为扶桑，修界再难容下你，倒不如去妖域，无拘无束，自在逍遥！”
苏挽意眸中划过一丝落寞，“阿爹已经对我失望透顶了吧……”
阿娘死于百妖争夺之中，可她非但爱上了令阿爹深恶痛绝的妖，如今竟还躲在阿娘的魂消骨埋之地。
“阿爹只是嘴上不说，到底记挂不记挂你，你还真不知道么！无论你做了什么令他伤心之事，你终究是他的女儿。”
苏挽意却只是笑笑，说实话，这样的话并不能宽慰到她。要知道，她的出生，最初只是用来转嫁阿娘的妖毒。即便是女儿，又怎样呢？她的存在就是个错误，害阿爹失去了挚爱……如今她也体会到了这种痛，便更清楚阿爹的不易，而且因为她，还连累了阿爹的声名，他一定很后悔当初留下她来。
“挽挽，你是不是又在想些乱七八糟的？”
苏牧荑唤醒了发呆的苏挽意，“你当阿爹作为一宗之主，却放下宗门事务不顾，在外奔波数十载是为什么？”
他最爱的女人本可再多活几载，却因为去妖域中寻找走失的她，而提前殒命，还死得那样孤独凄惨。阿爹对她，可以是害他亡故了爱妻的憎恨，可以是拼尽全力不能连一个都救不回的不甘，可以是母亲生命延续的执念，唯独不会是因为爱重她。
苏挽意是怯懦的、自卑的，自母亲因她而死后，不配感伴随了她几十年。
“阿兄，不说旁的了，我来寻你另有要事。界域战争一触即发，为了以防万一，这是我整理出的关于妖魔两域的秘辛，希望对宗门有所帮助。”苏挽意将自己整理出的册子交给苏牧荑。
苏牧荑随手翻了翻，表情渐渐凝重起来，他啪地一下将册子合上，“如若不曾深入妖魔两域，你如何能得知这些？挽挽，你是不是去魔域见了那个人？”
“……阿兄放心，我如今已经放下了，扶桑已死，苍旻就是苍旻，与我和无恙再无干系。”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我真怕你不能将他们分得清楚。”
不然她看到苍旻屠杀修士，站在她一众至亲好友的对立面，得多难受啊……
“阿兄，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情。”离开前，苏挽意决定将过去从未宣之于口的秘密对苏牧荑和盘托出，她怕再不说，就要等到大战了，届时就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了，“其实阿娘并非生我时难产而死，我的存在本来是为阿娘转嫁妖毒，可却没能……我曾自私地，独自霸占阿娘六载岁月，阿娘是因寻我而深入妖域，才死的。对不起，阿兄，你可以怨恨我……”
苏牧荑愣住了，原来苏挽意性子里的胆怯与自卑，做事时的容忍与退让，皆是由此塑造，这一刻，他忽然好心疼她。
“挽挽，或许阿爹没有说过，那就让我来告诉你。那不是你自私，不是你的错。阿娘爱你，她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阿娘不会后悔那么做。如今你也有了无恙，那么你应该清楚作为母亲的感受，倘若将你换成阿娘，无恙换成你，你会怨他吗？”
不会的，她怎会怨恨无恙？她只盼无恙能够健康成长，为了他的生命安全，不惜牺牲自己也是心甘情愿的。阿娘对她，也是这样的感受吗……
“你自然是不会怨无恙的，阿娘亦是，我与阿爹也是。阿爹不懂得如何表达，这么多年，阿兄也粗心大意忽略了这点。妹妹，我们应该以阿娘之乐为乐，你不应该觉得对不起我、对不起阿爹，你的存在才不是因为代替阿娘去死，你的存在是因为爱。”
苏牧荑再次抱紧苏挽意，感受到胸前的湿润，他的鼻子一酸，“阿兄才不会怨恨你，比起你的六载，阿娘陪我的时间可多多了！你怎么这么傻呢，自己折磨自己这么久……”
这一瞬间，苏挽意捆绑在内心深处的心结终于有所松动，来自兄长的毫无犹豫的谅解，让她如释重负。
天灯做幕，一对自儿时便因种种原因而聚少离多的兄妹再次相逢，彼此敞开心扉，再无隔阂。
琵琶湾不远处，追随苏牧荑而来的傅攸宁寂然而笑，无声向苏挽意道：别来无恙，挽挽。
挽挽，从前我因一己之私妄图把你困在我身边，殊不知你早已困在牢笼中许久了。这一次，这今后的每一次，都让我做一个慈悲的养鸟人，学会放你离开。去飞吧，自由地、恣意地……只是挽挽，若你飞累了，我始终在这里等着你。一见卿卿误终身，不见卿卿终身误，我这一生，耽于情爱，迟迟不愿醒悟，可竟也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傅攸宁的目光始终舍不得离开女人的身影。
这一幕落在躲在暗处的嫇荧眼里，尤为刺眼。
苏挽意这个女人，怎么如此阴魂不散！
嫇荧驻足了一会儿，便忍不下去离开了。她自幼凄苦，只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因病去世后，她机缘巧合进了玉墨宗，拜在了潜渊殿主门下，从一个平凡的女孩儿逆袭成为人人艳羡的道主弟子，成为了傅攸宁的师妹。
自然而然地，她爱上了那个的芝兰玉树般的男子，可他从不正眼瞧自己一眼，唯独对千灯山那个病怏怏的女人青睐有加。
她很羡慕苏挽意。贵不可言的好家世、沉鱼落雁的好皮囊、光明磊落的做派，温和清淡的性子、天赋异禀的剑意……如果不是被月时谷主断定命不久矣，这世间恐怕无人能够与她争夺什么，可饶是如此，她也如皎皎明月，高不可攀。
嫇荧从前很有自知之明，只敢偷偷喜欢着师兄。天知道，苏挽意拒绝了师兄的求亲时，她有多么开心。
可这苏挽意明明立誓终生不嫁，却当着众人的面与那个扶桑妖孽双宿双飞！她如此折辱师兄，嫇荧实在无法忍受！
相思砂，已心痛；然，量过多，则为万毒之引。她假借心绞痛，向南奕鸣要来了相思砂。第一次用在了棘刺鞭上，第二次则用在了冰牢的寒潭之中。伏魔台上，她向苏挽意射出一道暗箭，毕竟她可没有她的光明磊落，可惜只穿透了那个妖孽，又没能要了她的命。
不过也好，只要那个妖孽死了，除了师父，旁人再难看出她已经滋生出了心魔。
嫇荧不知不觉经过伏魔台，游荡回潜渊殿，不经意间听到师父房里有人，她本想直接回房，却隐隐约约听到了宗主苏江沅的声音。
“……隐瞒了这么多年，你就不打算告诉……真相吗？”
关于谁的什么真相？
嫇荧施展了隐匿之术，化为雪花，静静飘到窗沿。
屋内二人正在品茗对弈，丝毫没有在意屋外一片毫不起眼的小小雪花。嫇荧听到师父回答道：“就不说了吧。我这一生无愧师门，唯愧对他们母女二人。知道自己的身世，对她来说只是徒增烦恼。”
苏江沅笑道：“你是害怕以父亲的身份面对她吧？”
潜渊竟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害怕，当了她师父这么多年，我不知道……该如何以父亲的身份面对荧儿。”
他落错一子，却来不及悔棋了。
窗外的雪花在寒风里瑟瑟震颤着，一阵风吹过，雪花就势而起，飘向了远方。
玉墨宗外的一处湖泊，嫇荧猛然将自己沉到湖里，她没有用灵力护体，湖水瞬间将她淹没，无休无止沉落里，窒息感越来越清晰。
她一直敬爱不已的师父，居然就是当初抛弃她们母女的那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
她一直谨小慎微地活着、小心翼翼的做事，因为知道自己没有任性的资本，可她本该也是可以恣意生活的身份。一个人，当她从来没有得到过时，她甚至都不敢去肖想，可当她突然发现自己本该得到时，便生出了许多妄念。这一刻她疯狂地嫉妒苏挽意，为什么同样是道主的女儿，命运却迥然不同！
心魔在她心中怂恿着她，叫她去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叫她争夺本该属于她的男人。在窒息感的逼迫下，嫇荧的神志渐渐被心魔吞噬……
琵琶湾。
“阿兄，我要走了。”苏挽意最后抱了一下苏牧荑，退后两步。
“要平安。”苏牧荑知道玉墨宗如今已留不住她，何况无恙还寄养在外，便只好默默祝福她。
“我会的。”
苏牧荑没有料到的是，去接回无恙之前，苏挽意还想再独自去一个地方。
遥望着苏挽意离开的身影，苏牧荑心中复杂——从前挽挽不仅活在失去阿娘的内疚中，还活在命不久矣的阴影里，如今虽然逃过生死危机，却遭逢挚爱殒命。
这世间，苦难好像总在追着人们跑，到底要跑得多快，才能不被追上呢……
到底要打造一颗怎样坚硬的心，才可以不被伤及呢……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