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往事
陆知予告诫自己不要难过，但心脏还是皱得让人难以呼吸。
青萝跟在身后默默垂泪，她替小姐不值，也愤恨夫人不公。
陆缅还是放心不下，没有直接回竹苑而是来了陆知予的院落。
陆缅将她招到身前：“满满，今日府中收下的贺礼，你让库房好好点点，叫陆叙换成银票拿在手中。
“不用告诉旁人，去了圣都万事都需要银钱。
“圣都，是个很不一样的地方，人心难辩，路亦难走。
“祖父自恃文人风骨，清心寡欲了一辈子，不曾予你富贵荣华的生活，能给你的不多。”
陆知予眼眶酸涩，扑到陆缅膝上：“祖父，满满不要那些，满满只要您身体安康，长命百岁。”
陆缅抚着孙女的头顶，陷入了回忆。
“祖父没有跟你说过，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结识一众志气相投的好友。
“当然，也认识了一位心仪的女子。”
陆知予头上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陆缅的声音接着响起。
“那年我已经及冠，但还是莽撞地像十五六岁的青涩少年，捧着摘来最鲜嫩的野花，众目睽睽下向她求娶。”
她抬头好奇地看向陆缅：“然后呢？”
“在得到她的应答后，我兴致冲冲地回家求父亲准备聘礼，跪求三天。
“最终以入仕辅佐太子为代价，让我父亲，也就是你曾祖父答应下聘。
“我用了三天时间，却也迟了三天。
“她本是二房不太受宠的庶女，因冲撞了孕中主母，被她父亲禁足一月禁食三日。
“有时宅院中比起朝堂来还要凶险，下人们向来捧高踩低。
“不仅是果腹的食物，就连水都不曾给她留下一杯。”陆缅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的婢女走投无路，忘记了我曾告诫过她们在我未正式上门提亲之前不要透露与陆家联姻的事情。
“跑去求看守的人能够网开一面，至少给她一壶茶水，让她能坚持到我来。
“当夜便有人送来了一杯水，她被毒哑了。”
陆知予感觉到陆缅的手逐渐紧握，过了许久才松开，最终垂落在一边。
“第三日我提着鸿雁，带着聘礼敲锣打鼓地上门，她父亲见到我非常慌张，竟然没有半分喜色。
“我就知道，她出事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没有生气的她，以往她都是灵动的，狡黠的，就算身为不受宠的庶女也不曾感到不公。
“她和我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可是那一刻我知道那个鲜活的她已经死了。”
陆知予心里闷闷的，她预想到了结局：“祖父，那她后来还是没能和您在一起是吗？”
陆缅的目光变得浑浊，仿佛那个女子就在他的眼前。
“我向她承诺，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辜负她。
“会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三书六聘得迎娶她做我陆缅的夫人。
“她答应了。”
“那为什么……”
听到她答应求娶后，陆知予反而更加难受，因为二人的结局也许已是死局。
“为什么呢？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我遇见了她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贴身婢女，他们将人从后门抬出去，扔到了乱葬岗。
“那丫头也是个衷心的，吊着最后一口气爬到了我面前。
“她说就在我上门提亲的前一日，嫡出的大小姐便带着一帮人闯进来给她灌了绝子药。
“还放下话说给刚查出身孕的杜姨娘也煮了一碗，杜姨娘是她的生母，杜姨娘当日就落了红。
“大夫说药性太猛，就连大人也没有救活。”
陆知予心中恶寒：“好恶毒的女子！”
陆缅继续回想着那丫头的话。
“她说：‘小姐伤心欲绝，想要求老爷放她出去见生母最后一面，可是老爷没有同意。
‘第二日，您上门后，小姐说她明明应该觉得高兴，这些年她从不觉得日子无望，只要和杜姨娘平平安安的就很知足。
‘但是在经历那些之后，小姐认了命。
‘小姐知道您对她的情分，可是陆家不需要一个无法绵延子嗣的夫人，她不能对不起您。
‘小姐、小姐在晚上支开奴婢后，就自缢了，穿的是您送给她的那一身衣裳。
‘她给您留书说她走的特别特别美，让您别难过，可却我没能将信带出来，只能任由大小姐将它撕碎。
‘是奴婢的错，如果不是奴婢说漏嘴，小姐就不会死！’
“那丫头哭得伤心欲绝，可是我只觉得她太过聒噪，哭的让人心烦，她家小姐肯定舍不得她这么伤心。
“我想带她去医馆，可是她已经断气了。
“原来她早就没哭了，是我自己在流泪。”
陆知予声音有些不稳：“祖父，那您有没有为她们报仇？”
陆缅说：“那时的我几乎疯魔，发誓一定要让作恶之人付出代价。
“可是你的曾祖父百般阻我，我不是不知道‘砍一枝损百株’的道理。
“彼时正是宫中为太子定下座师的关键时刻，倘若我有半分出格之举，都会被有心人利用。
“陆家上下几十人的性命全系于我一人。
“父亲说，倘若今日我凭私欲为她报仇，就是弃家族不顾。
“我想过脱离宗族，可你曾祖父说的对，离了陆家，我什么都不是。
“可若是有一天我至高位，却只需挥挥手，就能轻易定人生死，这就是权。”
“所以祖父觉得当初的选择是对的吗？”
陆知予不能赞同曾祖父的观点，但她同样无法谴责。
陆缅没有正面回答陆知予的问题。
“说来可笑，几十年我后身居庙堂，真到了定人生死的时候，泼天的仇恨。
“后来再想起来，竟然没有那么痛彻心扉了。”
说完递给陆知予一杯茶，接着道：“有时候，人的恨是莫名其妙的，你不去害人，有人要害你。
“你会感到不解、委屈、甚至是愤怒，愤怒就像这杯茶。
“过于滚烫的时候，会被自伤，但当茶凉透后，人们只会倒掉它。”
陆缅示意陆知予喝掉手中的茶：“你要让这杯茶既不烫到自己，也不要等待得太久，徒留悔意。”
陆知予心中震荡不已。
“您曾教过我达人大观兮，无物不可，告诉我要目光远大，胸怀宽广地去包容万物，我以为您会让我去宽恕去原谅。”
陆缅笑了：“傻孩子，管仲曾言‘爱者憎之始也，德者怨之本也。’
“他认为私爱，往往是憎恨的开始；私恩，往往是怨仇的根源。
“但是不是博爱无私就可以让世间和平，人间充满大爱了呢？
“人的欲望是不能止息的，祖父也是个自私的。
“我希望你能够守住本心，但更希望你能在受到威胁的同时能够自保，不任人欺凌。”
陆知予不敢问倘若有一天自己变得和那些人一样心思诡谲，他会不会感到失望。
她抬头看向陆缅。
“祖父，满满要的不只是自保。倘若善恶无报，乾坤有失之时，我便来做这乾坤，去争一争公道。”
陆缅接过空了的杯盏，继续道：“你父亲来信说将你带回圣都的时候，我曾想过回绝。
“没有人比祖父能了解你，你有聪颖有才情，虽年纪尚小，性子却淡泊宁静。
“这是作为你祖父我的福气，但不是你自己的。
“正是因为你过于看重情义，反而会压抑本性而不自知。
尤记得你小时候是很爱往岸口上跑的，有次你被李家臭小子远远瞧了一眼，于是城中多了很多关于你的传言。
“而你知我定居海都后，不常与显贵来往，喜好清净。
“怕为我引来麻烦，就硬生生将自己几乎关在了这庭院十年。”
“祖父，我不曾感觉委屈。”
陆知予心中酸胀，人真的很奇怪，有时候被恶语相向的时候不会感到难过。
可一旦有人将破碎的自己捧起，一句暖心的话就能让人心颤不止。
陆缅慈爱地笑着。
“在海都，你因顾及我未踏出这里半步，常年与书作伴，学经纶，读明史，你的天地，不在这里。
“不早早为你打算，吾心难安。这世界的天地太辽阔，我与你父亲约定五年之期，我这身子尚且还能撑过五年。
“若五年后，你还是想想离开圣都，去外面看一看，或者回海都来，祖父都会为你谋划好一切。”
陆知予满眶湿润，上一世祖父将跟着他一辈子的陆叙给了她。
但她却没有好好珍惜，在陆知筝开口讨要的时候应允让他帮陈巍生打理生意。
以至于叙叔后来在南下奔走的时候遇到山匪打劫被乱刀砍死。
祖父为自己做了那么多，可她却因为怀孕，在祖父病重的时候不能回海都侍奉。
导致唯一疼爱她的祖父含恨而终！
想到上一世曾偶然听见陆知筝说祖父走前都不肯闭眼的消息。
她再也忍不住，扑在陆缅的怀中失声痛哭。
作者有话说：
1.“砍一枝，损百株”，出自《金瓶梅词话》，意思是砍伤一根树枝，会使百株树受损。
2.“达人大观兮，无物不可”出自汉·贾谊《鵩鸟赋》，意思是说通达的人目光远大， 胸怀宽广， 包容万物。
青萝跟在身后默默垂泪，她替小姐不值，也愤恨夫人不公。
陆缅还是放心不下，没有直接回竹苑而是来了陆知予的院落。
陆缅将她招到身前：“满满，今日府中收下的贺礼，你让库房好好点点，叫陆叙换成银票拿在手中。
“不用告诉旁人，去了圣都万事都需要银钱。
“圣都，是个很不一样的地方，人心难辩，路亦难走。
“祖父自恃文人风骨，清心寡欲了一辈子，不曾予你富贵荣华的生活，能给你的不多。”
陆知予眼眶酸涩，扑到陆缅膝上：“祖父，满满不要那些，满满只要您身体安康，长命百岁。”
陆缅抚着孙女的头顶，陷入了回忆。
“祖父没有跟你说过，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结识一众志气相投的好友。
“当然，也认识了一位心仪的女子。”
陆知予头上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陆缅的声音接着响起。
“那年我已经及冠，但还是莽撞地像十五六岁的青涩少年，捧着摘来最鲜嫩的野花，众目睽睽下向她求娶。”
她抬头好奇地看向陆缅：“然后呢？”
“在得到她的应答后，我兴致冲冲地回家求父亲准备聘礼，跪求三天。
“最终以入仕辅佐太子为代价，让我父亲，也就是你曾祖父答应下聘。
“我用了三天时间，却也迟了三天。
“她本是二房不太受宠的庶女，因冲撞了孕中主母，被她父亲禁足一月禁食三日。
“有时宅院中比起朝堂来还要凶险，下人们向来捧高踩低。
“不仅是果腹的食物，就连水都不曾给她留下一杯。”陆缅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的婢女走投无路，忘记了我曾告诫过她们在我未正式上门提亲之前不要透露与陆家联姻的事情。
“跑去求看守的人能够网开一面，至少给她一壶茶水，让她能坚持到我来。
“当夜便有人送来了一杯水，她被毒哑了。”
陆知予感觉到陆缅的手逐渐紧握，过了许久才松开，最终垂落在一边。
“第三日我提着鸿雁，带着聘礼敲锣打鼓地上门，她父亲见到我非常慌张，竟然没有半分喜色。
“我就知道，她出事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没有生气的她，以往她都是灵动的，狡黠的，就算身为不受宠的庶女也不曾感到不公。
“她和我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可是那一刻我知道那个鲜活的她已经死了。”
陆知予心里闷闷的，她预想到了结局：“祖父，那她后来还是没能和您在一起是吗？”
陆缅的目光变得浑浊，仿佛那个女子就在他的眼前。
“我向她承诺，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辜负她。
“会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三书六聘得迎娶她做我陆缅的夫人。
“她答应了。”
“那为什么……”
听到她答应求娶后，陆知予反而更加难受，因为二人的结局也许已是死局。
“为什么呢？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我遇见了她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贴身婢女，他们将人从后门抬出去，扔到了乱葬岗。
“那丫头也是个衷心的，吊着最后一口气爬到了我面前。
“她说就在我上门提亲的前一日，嫡出的大小姐便带着一帮人闯进来给她灌了绝子药。
“还放下话说给刚查出身孕的杜姨娘也煮了一碗，杜姨娘是她的生母，杜姨娘当日就落了红。
“大夫说药性太猛，就连大人也没有救活。”
陆知予心中恶寒：“好恶毒的女子！”
陆缅继续回想着那丫头的话。
“她说：‘小姐伤心欲绝，想要求老爷放她出去见生母最后一面，可是老爷没有同意。
‘第二日，您上门后，小姐说她明明应该觉得高兴，这些年她从不觉得日子无望，只要和杜姨娘平平安安的就很知足。
‘但是在经历那些之后，小姐认了命。
‘小姐知道您对她的情分，可是陆家不需要一个无法绵延子嗣的夫人，她不能对不起您。
‘小姐、小姐在晚上支开奴婢后，就自缢了，穿的是您送给她的那一身衣裳。
‘她给您留书说她走的特别特别美，让您别难过，可却我没能将信带出来，只能任由大小姐将它撕碎。
‘是奴婢的错，如果不是奴婢说漏嘴，小姐就不会死！’
“那丫头哭得伤心欲绝，可是我只觉得她太过聒噪，哭的让人心烦，她家小姐肯定舍不得她这么伤心。
“我想带她去医馆，可是她已经断气了。
“原来她早就没哭了，是我自己在流泪。”
陆知予声音有些不稳：“祖父，那您有没有为她们报仇？”
陆缅说：“那时的我几乎疯魔，发誓一定要让作恶之人付出代价。
“可是你的曾祖父百般阻我，我不是不知道‘砍一枝损百株’的道理。
“彼时正是宫中为太子定下座师的关键时刻，倘若我有半分出格之举，都会被有心人利用。
“陆家上下几十人的性命全系于我一人。
“父亲说，倘若今日我凭私欲为她报仇，就是弃家族不顾。
“我想过脱离宗族，可你曾祖父说的对，离了陆家，我什么都不是。
“可若是有一天我至高位，却只需挥挥手，就能轻易定人生死，这就是权。”
“所以祖父觉得当初的选择是对的吗？”
陆知予不能赞同曾祖父的观点，但她同样无法谴责。
陆缅没有正面回答陆知予的问题。
“说来可笑，几十年我后身居庙堂，真到了定人生死的时候，泼天的仇恨。
“后来再想起来，竟然没有那么痛彻心扉了。”
说完递给陆知予一杯茶，接着道：“有时候，人的恨是莫名其妙的，你不去害人，有人要害你。
“你会感到不解、委屈、甚至是愤怒，愤怒就像这杯茶。
“过于滚烫的时候，会被自伤，但当茶凉透后，人们只会倒掉它。”
陆缅示意陆知予喝掉手中的茶：“你要让这杯茶既不烫到自己，也不要等待得太久，徒留悔意。”
陆知予心中震荡不已。
“您曾教过我达人大观兮，无物不可，告诉我要目光远大，胸怀宽广地去包容万物，我以为您会让我去宽恕去原谅。”
陆缅笑了：“傻孩子，管仲曾言‘爱者憎之始也，德者怨之本也。’
“他认为私爱，往往是憎恨的开始；私恩，往往是怨仇的根源。
“但是不是博爱无私就可以让世间和平，人间充满大爱了呢？
“人的欲望是不能止息的，祖父也是个自私的。
“我希望你能够守住本心，但更希望你能在受到威胁的同时能够自保，不任人欺凌。”
陆知予不敢问倘若有一天自己变得和那些人一样心思诡谲，他会不会感到失望。
她抬头看向陆缅。
“祖父，满满要的不只是自保。倘若善恶无报，乾坤有失之时，我便来做这乾坤，去争一争公道。”
陆缅接过空了的杯盏，继续道：“你父亲来信说将你带回圣都的时候，我曾想过回绝。
“没有人比祖父能了解你，你有聪颖有才情，虽年纪尚小，性子却淡泊宁静。
“这是作为你祖父我的福气，但不是你自己的。
“正是因为你过于看重情义，反而会压抑本性而不自知。
尤记得你小时候是很爱往岸口上跑的，有次你被李家臭小子远远瞧了一眼，于是城中多了很多关于你的传言。
“而你知我定居海都后，不常与显贵来往，喜好清净。
“怕为我引来麻烦，就硬生生将自己几乎关在了这庭院十年。”
“祖父，我不曾感觉委屈。”
陆知予心中酸胀，人真的很奇怪，有时候被恶语相向的时候不会感到难过。
可一旦有人将破碎的自己捧起，一句暖心的话就能让人心颤不止。
陆缅慈爱地笑着。
“在海都，你因顾及我未踏出这里半步，常年与书作伴，学经纶，读明史，你的天地，不在这里。
“不早早为你打算，吾心难安。这世界的天地太辽阔，我与你父亲约定五年之期，我这身子尚且还能撑过五年。
“若五年后，你还是想想离开圣都，去外面看一看，或者回海都来，祖父都会为你谋划好一切。”
陆知予满眶湿润，上一世祖父将跟着他一辈子的陆叙给了她。
但她却没有好好珍惜，在陆知筝开口讨要的时候应允让他帮陈巍生打理生意。
以至于叙叔后来在南下奔走的时候遇到山匪打劫被乱刀砍死。
祖父为自己做了那么多，可她却因为怀孕，在祖父病重的时候不能回海都侍奉。
导致唯一疼爱她的祖父含恨而终！
想到上一世曾偶然听见陆知筝说祖父走前都不肯闭眼的消息。
她再也忍不住，扑在陆缅的怀中失声痛哭。
作者有话说：
1.“砍一枝，损百株”，出自《金瓶梅词话》，意思是砍伤一根树枝，会使百株树受损。
2.“达人大观兮，无物不可”出自汉·贾谊《鵩鸟赋》，意思是说通达的人目光远大， 胸怀宽广， 包容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