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生如芥子

  鉴于最后一处渡劫之地踪影诡秘,位置始终无法确定,三人便打算跟在敌兵后头走,毕竟这群人对于一些消息,像长了狗鼻子一样敏锐,跟着他们总没错。

  他们三人行走时,间或也会捕杀一些落单的魔兵。

  最后一个渡劫人是溅玉阁的赵弦清。听说溅玉阁阁主以身献祭,开启了上古遗留下来的神器“流转无量”,让处于其中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地转移位置。

  每当敌兵发现赵弦清,再赶过去时, 赵弦清就会开启流转无量。是以,那些人总像无头苍蝇一般瞎转悠,导致澄泓他们三人也只能漫无目的地跟在后面。

  这一回,赵弦清又换了位置,而赶往那个新地点需要途径龙门山。当秋雨相送三人到达龙门山上空时,观心突然对澄泓与犀焰说,他好多年不曾回来过了,想要下去看看,于是三人便从天际落了下去。

  再次回到此地,观心与澄泓百感交集,就连犀焰看着这曾经辉煌的神圣之地,也感到一阵悲意。

  孤灯寺的外观已不再完整,曾经壮丽的庙宇,经历了那次灾难后,如今仅剩断壁残垣。坍塌的殿堂、倾圮的佛像,早已没有了昔日的香火鼎盛,只有寂静与苍凉在此延续着它的生命。

  犀焰与观心率先踏上了通往寺院的石阶,澄泓却在石阶下犹豫住了,似乎是在担忧,以魔的身份回来,会不会都是对孤灯寺的一种玷污。

  “小和尚,干嘛呢?跟上来啊!”犀焰在上面喊他。
  “……嗯,来了。”

  石阶上长满了青苔,澄泓沿着石阶而上,仿佛能触摸到岁月的痕迹。孤灯寺覆灭,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好些年了……这些年,他也没敢再回来过。

  石缝中顽强生长的野草,透露出一丝生命的气息。周围的树木在风中轻轻摇曳,将那些破碎的砖瓦吹落,为这废墟增添了几分诗意。

  
站在这里,澄泓与观心仿佛看到了孤灯寺昔日香火鼎盛的场景,又仿佛听到了那悠远的钟声。

  “小和尚……”
  犀焰不经意看了眼澄泓,竟发现他眼角隐有泪光闪烁。

  澄泓垂眸看她,温柔笑了笑,“没事,我只是有些感怀。”

  犀焰踮起脚,拍了拍男人的头,温声软语安慰道:“邪不压正,我们总有一日会把仇报了的。”

  邪不压正?
  可如今他弄有些弄不清了,自己到底是属于邪,还是正……

  似乎是见到二人举止亲密,落在后面的观心不由蹙起了眉,只是前面的两个都不曾留意。

  秋雨不知不觉间停了,似乎是因为人间仅余一人渡劫,阳光终于从阴云中露出了脑袋,大口地喘息。

  阳光穿过枝叶间的缝隙,洒在这片废墟上,形成了斑驳的光影。而那些破碎的佛像,在光影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凄美。

  微风吹过,空气中飘散着草木的清香,偶尔有几声鸟鸣,在这寂静的废墟中回荡,为这片荒凉之地带来了无限生机。

  经过某处坍塌的佛殿时,澄泓停了脚步,“从前我便在这里打坐,小时候我师父就在左边一起,长大了小徒弟则在右边陪着。”

  “那以后就让我替他们在你身边吧,小和尚,你不是一个人。”

  澄泓与犀焰并肩在前面走着,沉浸在对孤灯寺的过去回忆里,可某刻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劲风,暗含着决绝的杀气。

  澄泓一把搂过犀焰,惊险地躲了过去。

  “师伯?!”
  澄泓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要置他们于死地的人。

  “师侄,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也清楚你是身不由己。然而,作为信奉佛法的僧人,你万万不该入魔,为了宗门的声名、僧人的气节,我不得不除了你!”观心的眼神变得极其冷冽,就像在看死人一样,“而之所以选择这里,便是要你在全寺一千三百六十七人面前忏悔,不管是何原因,你都不该以魔的身份苟活,你背叛了佛祖,就该付出代价!”

  原来方才观心同意和他们一起行动,只是为了卸下他们的心防,他从没有一刻放弃杀他……

  澄泓的表情从错愕到平静,心绪似乎也跟着,从抵抗变成了接受,他闭上眼睛,释怀一般呼出一口气,“我的确是孤灯寺的罪人。我的师长前辈、我的同门晚辈皆被魔虐杀而死,甚至连转世都不成,魔屠光了我的师门,可我却成了…应与之不共戴天的魔。”

  犀焰似有所感,话里都带了几分惊恐,“小和尚,你为何不怪他?难道你认可他说的话吗?什么狗屁不通的歪理啊?孤灯寺又不是你屠的,你为何要认罪!唔!你…唔唔……”

  她的身体忽然被男人禁锢于怀,与此同时,唇也被一只温热的手盖住了。

  “师伯要清理门户,我不怪您,也不会抵抗。不过还请师伯放过犀焰,她只是念及与我的旧情,才与我走得近些,从未做过害人之事。”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在了他的手指上,初时温热如目光,接着滚烫如心脏,最后又像春雪般冰凉。

  观心承诺道:“你能不受佛驱魔心咒的影响,但凭如此,我都信你。只要她不横加阻拦,我便不会动她。”

  澄泓松了口气,再无后顾之忧。
  “那再求师伯一件事,给晚辈一些时间可好?”

  观心没说话,却把头偏了过去。

  犀焰终于如愿地从澄泓怀里挣了出去,通红着一双眼睛瞪视他。

  澄泓摸了摸犀焰的头,像安抚一个小动物一样,声音温柔却坚定:“下辈子,我不做和尚了,那时再遇见你,必定不会再负你。”

  这算是变相的剖白心迹了。
  犀焰却开心不起来,她的心中晕开一抹酸涩,“你什么意思?”

  她上前,拽住澄泓的衣领,凶狠道:“小和尚,别跟我扯什么下辈子,我告诉你,我不要下辈子,我就要这辈子!”

  “犀焰……”
  澄泓眼里,她就像炸了毛的小狐狸一样,凶巴巴却又分外惹人怜爱。

  他的目光里含着与世无争的澄净,与因为看一眼就少一眼便舍不得错开一眼的不舍,同样的目光,犀焰在父亲弥留之际也见过。她忽然很害怕,扑到澄泓怀里,搂紧他的蜂腰,似乎想用自己的温暖留住坚决要走的人,“我不管,我不许死你!不许你死!”

  澄泓的双手抬起,同样用力地回拥她,隔了许久,久到胸前已感到沁凉的湿意,才把她从自己身上扒开。

  “犀焰!”他沉声喝止她抓着他不松手的行为,“这是我师门之事,我不希望你再插手了!说到底,你又是我的什么人?我是生是死,凭什么要你允许?”

  犀焰被澄泓的狠话惊退了两步,刚开始有些不可置信,而后赌气地撂下狠话,“行啊,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是生是死,我哪里管得着!死就死远点,别脏了我的眼!”

  明明是叫他死远点,可哭着跑走的却是她。

  看见澄泓怅然若失的表情,观心恍惚想起了从前的自己,“孤灯寺的掌灯和尚,却过不了情关,可笑啊可笑。”

  说的看似是澄泓,可这里面,何尝没有他自己?

  “师伯,我尘缘已了,唯有一事放不下,我死后,请您务必要为孤灯寺报仇雪恨。”

  观心许给他坚定的承诺,“天道在上,战至我死!”

  澄泓闭上双眼,等待着死亡那一刻的来临,可来临的不是他的死亡,而是犀焰的。

  观心的长枪刺穿了女子的心脏,她一身红衣颜色愈加的深,在这一刻,红衣与血色似乎成了浅与深的关系。

  观心没想要杀她的,是她自己趁他不备,冲了过来……

  “你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澄泓嘴唇颤抖着,现在连碰都不敢碰她了。

  “被我骗到了吧…小和尚,我若不…不假装被你…气走……咳咳……”血涌上来了,犀焰开始剧烈的咳嗽,咳嗽牵动了伤口,她好疼,怎么这么疼呢……

  “别说话了,别说话了,我带你去找医师,我们去找医师。”

  犀焰摇了摇头,艰难说道:“咳…求你了,别死,逃吧,为了不让我白替你死……求你逃吧。”

  说罢,她又看向了已经松开了长枪的观心,“观…心师伯,我替他…死,你不要……杀他了,我替他…赎…赎罪,行不行?”

  澄泓拼命点头,“好好,不死了,我们不死了,我得带你走啊,去找医师。”

  似是回光返照一般,犀焰将手放到澄泓的胸膛上,在那下面,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急速跳动。

  澄泓忽然就想告诉犀焰一件一直没敢告诉她知道的事,“你可知孤灯寺覆灭之人里为何没有我?因为那时我去找你了。”

  “找我…做什么呢?”犀焰想多听他说说话,却感到一阵力不从心。

  “我……”

  她的手蓦然从他的胸前坠落,没来得及听到他最后的几个字。

  他还俗了。

  某一刻,正在满世界追着赵弦清跑的一众妖魔鬼怪不约而同都停下了脚步,目光投向同一个地方。

  只见那一刻,孤灯寺旧址,万里佛光。

  “生如芥子,心藏须弥。小和尚,你瞧啊,佛不是在你心中呢么……”
  “心中有佛,是魔又何妨?”

作者有话说:
  已修~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