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三章 草绳

可这草绳终究归于薄弱,在一波波痛苦中渐渐磨断,无尽的黑暗如溃堤的潮水层层涌来,身体的重量也在睡梦中不断卸下。
    

    再醒来时,周围的床幔早已不是之前的模样,陌生的熏香霸道地钻入鼻间,浑身上下如被打过的酸痛般,我艰难地从床上爬起。
    “小姐!” 小屏抱着一团锦被向我涌来,我凑近一看,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婴正睁着黑如濯石般的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我呆滞在原地几秒,发现肚中的隆起已消失,才恍然大悟。
    “这是…?”
    “小姐,您已昏迷多日,那日折腾了一夜才将小公子产下。世子爷待你身体恢复好后,便马不停蹄地带你来了洛阳。”
    “洛阳?”我一边用手逗着这粉嘟嘟的小男孩,一边问道,“林逸去何处了?”
    因为生产那夜的疑惑,至今提起那个名字,心间都不由惹起一阵疼痛。
    怎么这一觉醒来,天地间竟换了翻天地。
    “小姐,自从天子驾崩后,这天下彻底乱了,而世子爷日日在外奔波,如今已是和王充交战的白热化阶段。”小屏心虚地垂下眸子,好生僵硬道。
    “那楚王呢?”我继续反问道。
    “楚王他…已再前往长安的途中,我们不日后,等洛阳战局结束后,也前往长安。”
    “我这到底昏迷了多久?”如今天下的局势,即使自己主动问起,也是惹得一阵头疼,我苦笑地扶额道。
    “整整两月有余,这期间都是世子爷日日为你服下吊命的汤药挺下来的。”
    “难怪如此。”我嗅到空气中的药味颇有几分熟悉,“是祖父来过了吗?这方子定是出自于他手中。”
    “小姐,若没有苏神医,如今您恐怕…”小屏不知经历何种创伤,自己随口一句,便由得她哭哭啼啼,抽噎地懊悔道。
    “莫哭,莫哭,你看我如今不是好好的吗?”我逗着她怀里的孩子,一边说着,这孩子也随着我一道笑。
    “乾儿,这是娘亲。你娘亲可是费了千辛万苦才将你生下。”小屏对孩子说着,欲将其送到我怀中。
    我笑着接过孩子,可心中挂念仍是自己许久未见的祖父,“祖父现在可还在此?他如今如何?”
    “苏神医见你情况好转,丢下副药方便离去了。苏神医如今混迹于江湖中,专门给那些穷困糟了灾的百姓治病,虽年事已高,可这神色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小屏宽慰的话颇让我安心。
    “如今上了年龄,还不知安分点,日日跑到那危险地。”我虽心中无比为祖父骄傲,可嘴上难免嘀咕几句。
    “那其他人呢?小白?阿梨?”这陷入昏迷的几月中,仿若自己与天下隔绝般,这挂念的友人不知是否被这世事的洪流吹散。
    小屏还未来得及回答我的问题后,风风火火的女将军便推门而入,“小霂,听说你醒啦!”
    许久未见的少女,早已将一身戎装镶在身上,白皙的皮肤在战场的风吹日晒下,已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张小圆脸因奔波,也渐渐瘦出几分棱角,那双杏眼一如当年般明亮透彻。她收起腰间的佩剑,朝我兴奋跑来。
    “你怎虚弱成这样?脸色怎这么苍白!”阿梨心疼地坐在我床边,似直接忽视了我怀中的婴儿,泪眼朦胧地心疼我道。
    我淡淡笑着,“怎不说说你自己,这小圆脸下巴都要瘦出来了!”
    “这还不好!”阿梨欣喜地听着,摸了摸自己显形的下颚线,“这不威风多了,以后遇到敌人,也不会有人嘲笑我们娘们上不了战场!”
    原来那个囿于情爱与世俗约束的女子,如今也成了意气风发,沙场秋点兵的飒爽女将军。看到她当年的心愿渐渐实现,她也成为了年少时期盼的模样,我心中也不由得滋生几分欣喜,为她骄傲。
    “小霂,若以后我哥亏待你,便来我这。”阿梨拍着胸脯,仿若当年最爱信口开河,抢着结账的豪放大小姐般,“如今我与顾南禾都是大将军了,本将军区区养你一个美人,还是绰绰有余的。”她学着军爷挑逗军中妇女的模样,装模作样道。
    我打趣笑着,“如今你们都抽身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只有我一人困于这后院中。还带着个胖娃娃,今后只怕你们都要厌弃我了。”
    “怎么会。”我这一番话,阿梨方才把注意力放到乾儿身上,“我哥也是,自己孤身一人带着一小支队伍深入王充的大本营,就连顾南禾劝他都劝不动。”
    她分心地逗着乖巧的乾儿,嘴中无心所言入了我的耳,譬如被巨石砸中般,沉重地压着自己难以喘气。
    “深入敌营?带着先锋队?”
    阿梨被我这苍白的质问吓到,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捂住嘴巴,那双圆圆的杏眼愣愣地看着我。
    “罢了,他一向都是如此,什么事都不与我过问。”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这乾儿清澈无辜的眼神,心中难免升起一股心疼。
    阿梨察觉到我的失落,“小霂,我哥也是不想让你担心,况且再他未出征前,可是日日都守在你身侧,他还因为此事,挨了父亲不少冷嘲热讽。”
    林逸对我的心意我怎不知,可在这乱世,这情谊是最不值得一提之事,我们二人之间隔着太多,即使近在咫尺,仿若也隔着万水千山。
    “小霂,莫多想,这偷袭之事可是我哥强项,别忘了他十六岁就深入高丽,区区一个王充他定能顺利拿下!”阿梨生怕我多虑担心,不停地在我耳畔安慰道。
    “你可知我们何时回长安?如今若竹可还在长安?”我无意打算阿梨的滔滔不绝,凝重的表情吓得阿梨立马收回刚才的话题。
    “若我哥顺利而归,恐怕七日后就要启程。”提及若竹,都是我们二人跨不过的心坎,她故意停顿了片刻,似在整理千丝万缕的心绪,“若竹还在长安,她那可恶的夫家暂时还未将他们赶出府中。”
    在自己生产的前夕,发生的种种冲突,随着时间的推移,似冲淡了不少,我漫表面虽漫不经心地问着,故意去试探心底的疑惑,“那如今天下究竟是何种局面?先帝驾崩后,天下是否无主?”
    “先帝驾崩,其幼子,也就是已故谢嫔的儿子即帝位,而这背后扶持皇帝是长乐公主。”阿梨提及此事时,颇为失落地低下头,儿时的玩伴如今各自为营,心里难免失落。
    “长乐公主?”提及这名字,回忆中竟是她在父皇前娇声撒娇,趾高气扬地要嫁给林逸的场景,那么一个娇滴滴的公主,如今竟搭起了这家国子民的责任。
    “这不过是个空壳子罢了,如今这天下的势力四分五裂,这一个幼帝,不过是为了维持皇家体面罢了。”阿梨小声嘟囔着,欲掩盖内心的不安。
    “那其他人了?”我未故意点出那人性命,我望向阿梨时,恰好她抬眸,四目相对时她立刻明白我所言。
    “吴王与当朝太傅联合,在背后共推幼帝上位,不过那小皇帝只听长乐公主的话,这长乐公主与这吴王并不对付。”
    “皇后可还在?”
    阿梨点点头,“皇后与那太傅不过一丘之貉,他们这盘棋从很早就开始下了。”她提及这些人时,话语不由得变得狠戾起来,咬呀切齿道。
     “太傅也是林逸的老师…”我嘀咕着,如今他与自己道恩师背道而驰,相立于权势的两面,若两人真在长安重逢,又是何番场景。
    “他们势力微弱,如今已经日薄西山,区区一个长安我们迟早要拿下!”阿梨久经沙场,早已被那沙场的豪迈不羁影响,她高亢的声音似在宣告胜利曙光的到来,也引得我怀着的乾儿嗷嗷学叫。
    “这孩子生来就不凡。”阿梨捏了捏他肉肉的脸蛋,“我总觉得这孩子眉眼与你一致,可他们都说这孩子与我哥幼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莞尔一笑,“像他爹才好。”
    “此前军营中有流言蜚语说这孩子不是我哥的,但乾儿一出世,这流言蜚语立马就消散了。”阿梨回忆着往事,欲告诉我乾儿带来的欢喜事,“还有我爹看到乾儿后,从未如此高兴,还亲自为他取的姓名。”
    “这孩子的姓名是楚王所取?”我瞪圆了眼睛,手中的肉团霎时如千金重般,沉重的身子压得我喘不过气,“看样子这一出生就赋予了他使命。”
    我不知此事是喜是忧,沉重的枷锁压得我胸口泛疼,只感觉自己离想做之事,越发遥远了。自己终要被困在那后院高墙中吗?
    垂下的眼眸彰显了我失落不安的情绪,可这粗线条的阿梨,还在一侧大大咧咧地分享着楚王对乾儿的喜爱。
    “阿梨,我累了,唤小屏进来将乾儿带走吧。”我单手抚着额,露出一副疲态,吓得阿梨立即收回话头,灰溜溜地将乾儿安顿好后,匆匆离去。
    虽阿梨人已走,但她说的话如余音绕梁般在耳畔反复作响,吵得我心中直乱。
    未归人还在外征战,这旧友的音信杳无,还有拔刀相见的故人…
    正当我辗转反侧时,房中的珠帘突被人翻起,琳琅作响,惊得我激动道:“是谁?”
    “霂霂,是我。”久别的声音在耳畔再度响起,埋藏在心底许久的相思一时间迸发,苦涩,埋怨,委屈的心情一拥而上,我吃力地从床上爬起,眼眶里也满上了濛濛雾霭。
    “是我来晚了。“他望着我痴笑着,一身戎装,即使身上的血渍已被擦去,可那熟悉的血腥味放肆地在我鼻尖蹿涌。
    我模糊的双眼,注视了良久,才看见他胡子拉渣的脸庞,眼下似挂着个水袋般,乌青的眼圈暴露了他这一路的奔波劳碌。
    他蹲坐在床前,身旁这一身风尘污染了我的床侧,“霂霂。”他轻声唤着我,越发粗糙的双手不停搓磨着我的手,“我带你回长安了。”
    时隔多年,再次回到我们初次相遇,成亲之地,情绪的泪水如决堤的河水般一涌而下。    
    明明是期待良久的话语,如今听来喜忧参半,前路不似世人看来那般光明无阻,前途无量。
    “你可是怨我,那日扬州醉仙之事,是我的错,白白让那么多人丧命。”林逸轻轻用他温热的唇触碰我的手,低声呢喃着自己的过错。
    我摇摇头,我心中虽怨过,但他出现这刻,任何怒意都会做了过眼云烟,而如今真正牵挂我心的便是:“乾儿的名字是父亲所取?” 
    林逸似惊讶我所知,他措辞片刻,坦荡承认道:“此事是我默许,但应求征求霂霂的意见,此事是我欠妥当了。”
    他见我面色依旧凝重,挤出几分笑意,欲讨我欢心,“此行长安,若一切能安定成定局,霂霂能否一直立于我左右?”
    人前威武,万人称赞的大将军,如今却在我跟前卑躬屈膝,低眉顺眼地请求着,他不敢直视我的表情,偶尔抬眸见我神情,“今后我也只有你一人,不会其他女子,也不会有与你之外的孩子。”
    他信誓旦旦的表情,诚恳地如入夜里皎洁的月色,清澄的光将我的心照得直摇晃,“我信你,可我不信这权势。”
    他的父母便是最好的例子。
    我的一句话,牵动着他这段时日奔波紧张的神经,牵动着他眼眶中的红血丝,牵动着床边颤抖的手,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似窥见了我心中所想,“我与我父亲自是不同,若君主足够强大,何必需这虚假的联姻结盟?”
    我摇摇头,亲口说出所言难免胸口一阵绞痛,“若我依你所想,我的愿望,我的抱负又该何处伸张?”
    “霂霂,给我一些时间,这些事,一定会解决好的。”他紧握着我的双手,不断重复着此句,念叨着如梦中的呓语,即使在他走后还在脑中盘旋。
    “还有乾儿,我也不会亏待你们母子两。”他在耳畔一直絮絮叨叨说着,俯下身子在我额头上留下一吻,“霂霂,你是我这一生唯一的发妻,也是我十岁时便心心念念的人,你陪着我过了这么多,这剩下的也要我陪你了。”
    这俗气的甜言蜜语从他口中,真挚情感杂着几丝疲累的沙哑,拔着我心弦直痒痒。
    我笑着不语,熟不知将他的话语悄悄放在了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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