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鳏夫

  眼前这人种了一辈子庄稼,面朝黄土背朝青天。

  头发没花白完但模样却如同年逾六十的老人,怪不得邻里都叫他“老汉”。

  夏老汉抱着一团棉布站起来,他的腿都有些麻了,往地上轻轻跺了两下。

  “老汉、老汉这地方简陋,委屈二小姐了。”

  陆知予眉头轻挑,能够说出“自己”的名讳,能够证明王嬷嬷和他说过一些事,也许可以问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夏老汉手足无措的僵了片刻,随后一手抱着襁褓,一手去柜台上翻找起来,拿出一个盖着红布的罐子打算给她上茶。

  陆知予将称呼从善如流的应了下来:“夏伯不用忙,我只是想来看看乳母,她走的时候……难受吗?”

  听到她的话,夏老汉的动作慢了下来,像个年久失修的老物件,呆呆的停在那里。

  这时他怀中的婴孩突然开始哭啼,老汉只好回神去哄,可哄了半天都不见止。

  那清脆的孩啼一声声敲在陆知予的心上,几乎让她难以维持脸上的表情,她的孩子也是那样哭的。

  这声音听得她整颗心都搅在了一起,可是刚生产后的她一点力气都没有。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陆知筝派人来将孩子抱走,以免被谢汕秋发现端倪。

  陆知予看了眼吴嬷嬷,吴嬷嬷心领神会的开口:“孩子是不是饿了?”

  夏老汉得到提醒一拍脑袋:“瞧老汉这脑子,我这就去给她找点羊奶吃,二小姐您稍等一会,我去去就回。”

  吴嬷嬷上前一步拦住了要抱着孩子出门的夏老汉:“夏大哥抱着孩子不方便,还是将孩子给奴婢来哄吧。”

  “这……妞儿会不会吵到二小姐?”

  见陆知予摇摇头,夏老汉这才放下心来,将孩子交给吴嬷嬷。

  “那就麻烦您了,老汉一定马上就回来。”

  吴嬷嬷在夏老汉出门后,将孩子抱到陆知予身边。

  “小姐您看,这孩子面色红润,不像那邻居说的是个早产儿……”

  吴嬷嬷抱的手法轻柔,稍微哄了哄孩子就不哭了,两颗又黑又大的葡萄好奇的盯着陆知予看。

  陆知予的心底重重一抽,强迫自己尽量不去直视那孩子的眼睛,伸手轻轻拨开孩子的胞衣。

  女婴的脖子上挂着一根不起眼的粗麻线,但线下吊着块成色不错的玉珏。

  看见这一幕的吴嬷嬷也吃了一惊,她抬头陆知予,眼中的疑问不言而喻,难道王春霞的死真的有问题!

  陆知予看清玉件后快速将孩子的衣服合拢:“嬷嬷抱着孩子往里站些,外面起风了。”

  “大小姐,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么,王嬷嬷死的太突然,又早早下葬,就算见着这玉,也不能证明什么。”

  吴嬷嬷心底惊疑不定,她不知道大小姐为什么突然要来找王嬷嬷问话。

  可如果王嬷嬷仅仅是因为一句话就丢了性命,那这件事一定非同小可。

  她想不到王嬷嬷跟谁会有关联,只能继续轻轻哄着那母婴。

  看着她粉嘟嘟的小脸,一弯淡眉下一双乌黑亮泽的眼睛转个不停,心里的阴霾也散了几分。

  陆知予仍在打量屋内的摆设,她总觉得有几处奇怪的地方,但一时说不出来。

  不久后,夏老汉双手捧着碗急急走了进来,揩了把额头的汗。

  “来了来了,不好意思,让二小姐久等了,老汉家里没有羊奶,要找邻居去借,耽搁的时间久了点。”

  陆知予摇摇头:“无妨,我刚刚看这孩子面色红润,可怎么怎么乳娘就、就……”

  陆知予的声音悲切万分,几乎泣不成声,她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泪花。

  “您是知道的,乳母的身体一向康健,怎么突然就去了,我这些年因为一些原因不能来看她,实在是对她不住!”

  夏老汉手足无措的看着陆知予:“二小姐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您也看到了,我这里就是个破破烂烂的茅屋罢了。

  “能遇见春霞是我上辈子积德,更别说会拥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女儿。

  “我仅仅能让她不饿肚子罢了,要说补充营养,那就更不可能了。

  “要不是您送来的银子,只怕她在孕中就要被吸干精血。

  “是您每隔一段时间给我们寄银钱,才让春霞能够平平安安的怀胎十月,将健健康康的女儿生下来。

  “二小姐您是我们的大恩人啊!”

  夏老汉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浑浊的眼中流下泪来,真心实意地给她磕头。

  陆知予眉头轻蹙,父亲给庄子上的月例都是有数的。

  在发生那件事后,陆旭酩越发觉得曾经骄纵了小女儿,自己好像将对大女儿的亏欠全部弥补在了阿筝身上。

  因此在这两年半,几乎只将必须的物件置备齐全,而银钱却管的很严。

  想要抽出多余的往外送却不太可能,一是没有足够的银子,二是根本不会逃过陆旭酩的管控。

  那接济王嬷嬷的银钱是哪来的?

  但她明白了其中一个不对劲的地方在哪,屋里的摆设都很简陋。

  唯一和这间茅屋格格不入的就是孩子的襁褓,桌上的梳妆盒和床上另一床锦被。

  就像在灰蓬蓬的破屋里打上了几块精致的补丁,而这些补丁源于一位不知姓名人士的接济。

  那一侧锦被是王嬷嬷睡的,枕头和被子和旁边的粗布棉被不一样。

  外面的薄被看起来已经有很多年头了,而且破了三五个洞,但足以看得出来夏老汉将王嬷嬷照顾的很好。

  加之夏老汉的说法,王嬷嬷是足月生产,这样一个被长期接济的人。

  不会营养不良身子虚弱的产后死去,留下一块普通人足以过上一辈子平淡生活的玉珏。

  陆知予示意夏老汉起来:“夏伯快快请起,乳娘临终前没能陪在她身边,您能跟我说说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吗?”

  “诶诶,二小姐您坐,老汉慢慢跟您说。

  “也难怪您会问,刚开始收到钱的时候,我们还疑惑是谁送来的,春霞要花那银子,我还不让,毕竟送来的人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后来终于得了信,说是二小姐您一直记挂春霞,这才有了这笔银子。

  “每每收到您的接济,我们都十分感激,我把您寄来的所有钱都用在了她们母女身上,这样才不辜负您的恩情。

  “虽然春霞不能去见您,但送信的人总会带来二小姐的消息,她这才能安心养胎。

  陆知予安静的听他说着,见没有听见特别的消息,所以沉吟问道。

  “我最近给乳娘写过一封信,乳娘看后可有什么反应?”

  其实这封信只是陆知予猜测的,但想要威胁王嬷嬷或者是下达什么命令。

  只能是在她出事不久前,按照她们联系的方式,就是信件往来。

  夏老汉也想起了是什么事,小心的看了眼陆知予的反应。

  “春霞收到信的时候已经是生产后的第二天了,我将信急切的拿给她。

  “她看完信后很激动,捏着薄纸一个字都不说,只哭个不停。

  “我、我本来从来不看春霞的信,毕竟我也不识字,可那次我也好奇了。

  “毕竟婆娘在月子里是不能哭的,只能问她信上写的是什么。

  “她跟我说,她再也不能回二小姐身边服侍了,觉得心里难过。

  “后来还说了很多东西,大部分都是在叮嘱老汉怎么照顾妞儿。”

  陆知予一哽,是阿筝让王嬷嬷去死的?

  可两三年前的她可以为了王嬷嬷丢下她的骄傲,为了保住乳娘的性命她甚至可以自囚三年!

  陆知予声色不动的说着:“我只是让嬷嬷安心照顾孩子,没有其他的意思,没想到竟然伤了她的心。”

  夏老汉双手交叠着搓了搓:“不打紧的不打紧的,春霞心眼实,把二小姐当成了她最重要的人才会想岔了。

  “可惜就是走之前没能见您一面,她、她就葬在屋后面的田边,二小姐,您要不要去看一看她?”

  陆知予点了点头:“自然是要的,请夏伯带路。”

  夏老汉又从一口深坛里掏出两片布巾,坛子是他们用来装衣服的。

  因为茅屋潮湿,又打不起柜子,只好将衣服都装进坛子里,再将坛口封好,这样就不担心虫蛀了。

  夏老汉将方巾铺在陆知予的脚下,不好意思地说道。

  “二小姐,我屋后面是泥路,走过去会脏了您的鞋子,这是我常给春霞裁的布子,她每次去地里看我干活,就会在鞋上绑上这布。

  “您、您放心,这布子是新的没用过,我去城里给春霞新裁的,她还没来得及用。”

  说到这里,夏老汉那因恩人到来而挂上的笑容终于滞涩了许多。

  他搓了搓手刻意避开吴嬷嬷替陆知予绑方巾的场景。

  转身将孩子轻手轻脚的放在床上,用面料柔软的锦被盖好,又不放心地掖了掖被角。

  陆知予看着夏老汉的背影微叹,王嬷嬷那样的人,总是自视甚高的觉得自己比其他下人要高一等。

  却能够和其貌不扬,家境贫寒的夏老汉在一起。

  住在这样简陋的屋子,并且为他生儿育女,陆知予不是没有惊讶过。

  但感受到这男人的体贴入微,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懂得尊重人。

  虽家境贫寒但从不苛扣妻儿,陆知予就明白了这人的可贵之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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