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无冤

  街道上人们簇拥在一起,讨论着这件稀罕事。

  青天白日里芙蓉楼被贴了封条,可让那些妇人们笑开了花。

  自家汉子路过的时候老往里面瞅,得亏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不然日子还过不过了?

  围在外面的人有一半喜闻乐见,一半扼腕叹息。

  “你说说,这是出了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死人了呗,承天府的人都来了,一般的事哪用得着他们出马?”

  “小点声,你不要命了,竟敢编排承天府?”

  “你怕我可不怕,我亲眼看见过夜里有盗匪横行,可从没见到过有官府的人出来制止。

  ”传闻都说官差到了晚上和咱们老百姓一样都是要打瞌睡的,这话还真的是不假。”

  身边那人听了往后退了退,生怕被这人牵连似的,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说话这人正是那名曾经见死不救的摊贩,他只在那地方摆了半年就换了地方。

  但换了新位置的他却总能想起那晚的事情,那男孩朝他呼救过的。

  他听见了,可他又装作没听见,将手里收拾的碗筷敲的乒乓作响。

  他装作一副很忙碌的样子,端着空碗走过来踱过去。

  但那句:“救、救我,能不能救救我?”还是大大赖赖地哽在了他的心头。

  将他噎得流了一脑门的汗,他捏着汗巾擦了又擦,眼神止不住的往那边瞟。

  男孩被打得逐渐没了声响,那闷闷的声音传来,皆是拳拳到肉,求救的声音只有那一句。

  男孩看到他躲闪的眼神后就没有再开口,只双手抱头,将拳头攥的紧紧的,保护他想要守护下来的银子。

  他不敢插手那边的打斗,对方一脸凶神恶煞,他们打的几乎上了头。

  刚开始他们只想要那孩子手中的银子,可男孩握的实在太紧。

  他们觉得自己被逼狠了,才开始了无休止的拳打脚踢,边踢边骂那孩子太不识好歹,要让他看清阎王爷爷到底长了几只眼。

  摊贩在心中焦急,不就是银子吗?给他们不就好了?到底是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饶是他在心底这么说,却也没有将胸前今日的收益拿出来替男孩解围。

  他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心疼银子还是因为怯懦,总之他见死不救了。

  而后来的他总是在梦里记起那句话:“救、救我”,他惊醒。

  抄起手边的棍棒就要去帮忙,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冲了出去。

  直到地底的冰凉传到他的脚底,他才明白过来,他已经帮不上忙了。

  迟来的勇气,救不了那孩子,也救不了他自己。

  起先他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做他的小摊贩,可他看见了另外一个灰头土脸的土豆丁蹲在他的摊边,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他被盯得发毛,走过去打发那孩子。

  “去去去,别在这挡路,到别处去,哎,算了!

  “你……你这孩子,冷不冷啊,要不要吃一碗羊杂汤?”

  他顿了顿:“不要你的钱。”

  土豆丁倔犟的摇头,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疑问。

  “他们说你看见了石头是怎么死的,这是真的吗?他那时候,疼不疼啊?”

  摊贩感觉他的脚又被冰到了,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石、头是谁?”

  “石头就是石头,嗯,他比我高一些,很瘦,对,特别瘦,他总让我叫他哥哥。”

  土豆丁的泪珠滚落下来,在他脏污的脸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

  “你能告诉我,哥哥他走的时候,疼不疼啊?”

  摊贩张了张嘴,又要去捏脖子上的汗巾,他突然发现自己早就取下了那汗巾绑在棍棒上。

  每晚将自己的手缠在木头上,这样才好不浪费丝毫的时间赶去救人,救那个他救不回来的人。

  他就地坐了下来,坐在土豆丁旁边:“应该不疼吧,疼的话会喊出来,他没有喊。

  “不过他留了东西给你,他知道自己有危险所以把东西藏在了我这里,让我交给你。”

  然后摊贩从怀里掏出来了五两银子,郑重其事的放在了土豆丁的手里。

  那小孩的手净是灰尘,手指缝里全是泥垢,里面静静的躺着一枚雪亮的碎银。

  土豆丁凝着那银子半晌都没有说话,摊贩以为他呆傻了,想要拍拍他的手示意孩子将银子收起来莫被人抢了。

  就在摊贩的手即将拍上他的肩膀时,土豆丁突然跳了起来,将银子牢牢紧握,脸上的悲伤烟消云散。

  他的嘴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难办啊,我原本想送你去给哥哥陪葬的,但你出了买命钱。”

  他用手指将那五两碎银捏在手里滚了又滚,然后垮下了肩膀,喃喃道:“难办啊,难办啊,难办啊……”

  摊贩还楞在地上,看着土豆丁低头碎碎念离去的背影,手忙脚乱的爬了起来。

  “喂,小孩,不乞讨了好不好?我、我赚了些钱,我们去城外的村里生活,我可以供你去读书。

  “你、你跟着我一起生活,你、愿意吗?”

  土豆丁没有回头,他摆了摆手中的被磨的锃亮的匕首,那匕首是一块刀片。

  “他握在另一只手中,准备在摊贩毫无防备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

  然而那个胆小怕事,不敢伸张正义的摊贩却给他的另一只手塞了一块银子,真是讽刺啊。

  当天夜里,摊贩又做起了怪梦,梦里的土豆丁将五两银子还给了他。

  让他把自己的买命钱收好,还是那样的笑容,轻蔑又冷漠。

  次日那乞丐堆里就又死了一个,土豆丁埋伏在那五个恶人的必经之路上。

  用磨了许久的刀片划伤了一人的脚踝以及另一人的手掌。

  这是摊贩接连在外面蹲守了三日才得出的结果,可惜那孩子的力气还是太小。

  是啊,一切都计谋在过于悬殊的实力面前都显得太弱小了。

  他挤开淡漠的乞丐,将那看起来不足六岁的孩子从人群里挖了出来,抱在身上轻飘飘的,真的很像一块小土豆。

  他抱着土豆丁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再往后,他的摊子再也支不下去了,可他却不回自己的乡下去。

  他赖在城中不走,用前半辈子赚到的银子租了一个破屋子。

  摊贩每日像鸵鸟一般等着一个消息,一个恶人被绳之以法的消息,他等了又等,终于在这一天等到了。

  “这位小哥说的没错,我家闺女有回归家晚了些差点叫恶人掳走。

  “虽然最后没出什么大事,但可怜我那女儿,总是觉得心中不安,睡觉都睡不踏实。”

  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也凑了过来,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将摊贩的回忆打断,拖回了现实。

  “谁说不是?这城里的风气早该改改了,一天天夜里的动静没停过,可到了白天就什么事都没有。

  “我还说奇了怪了,闹的人心惶惶的,都多少年了?不见有人管管!”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哪是没人管?啊?你们说说这怎么管?你们有话要讲倒是去衙门上告去啊!

  “你们等七等八,你等我我等你的,没人上报,没有受害者没人受审。

  “这要衙门怎么管?!啊!你们说说要怎么管?”

  这话一出让其他附和的人歇了声音,因为这位老伯的儿子就曾在县衙里当差,有些流程性关节他还是知道的。

  只是他儿子在一次办案里殉了职,几乎是用一生守护了衙门。

  所以他自然看不得别人站在这里叉着腰嗑着瓜子看着热闹,还要对承天府的事情评头论足,指指点点。

  其他人悻悻的走远了,继续忙碌着自己的生活。

  只有摊贩眼神发量的愣在原地,右手不知觉的去摸脖子上的汗巾。

  发现扑了个空之后,这次他不但没有失落,反而闷闷的笑了起来。

  承天府,县衙内。

  一位大人坐在堂上听周襄回禀,他闭眼凝神沉默几息:“他们果真这样说?”

  周襄点了点头:“回大人,经探查那五名死者实则是圣都城中有名的游匪,滑不溜手。

  “向来只抢落单的乞丐,毕竟这些人无权无势、无依无靠、无路可去。

  “而那些抱团的乞丐他们概不招惹,因为他们只想蒙头过昏天黑地的日子,得过且过,能在芙蓉楼女人乡里呆上一天是一天。

  “所以报案的人极少,甚至说根本没有,属下在任的这些年就没有听见半点风声。

  “别说您了,要不是这回出了事,还不知道要被他们藏上多久。”

  大人捏着眉,开门见山的问道:“你起先想要说的疑点在哪?”

  周襄顿了顿,随后拱手答道:“卑职细细查过,并未发现任何不妥。”

  坐在上首的大人听见这个回答后,揉着眉心的手微顿,摆了摆手:“嗯,你下去吧。”

  “卑职告退。”

  周襄面向大人退后几步然后转身离开,看似冷静的他心中的挣扎没有少上半分。

  据他查探,两年多前,城中的一间香料铺子横空出世,扎入了富贵圈里。

  他们不仅为达官显贵供珍品,还为以色侍人的姑娘们拓出路,很多快成为三等的女子都靠那些奇香保住了自己的地位。

  还得以让位居一等的女子未曾争风吃醋地陷害她人来争宠,而是各有特色,各自拥有一批忠实“信徒”。

  可谓遍地开花,花花不同。

  他本该有理由怀疑三千香坊,可那香粉铺子每年拿出大笔银钱给乞丐施粥,为他们送去冬日的棉衣和暖被,还为他们修补了破旧的瓦砾。

  不仅如此,他们还会每隔一个月就去人市不动声色的买下一批人,然后当着她们的面将卖身契撕毁,悄然放她们离去。

  他也有理由为死者查明真相,作为一名衙役,吃着朝廷的俸禄,是一定要为百姓做实事的。

  可前提是他们是值得为之申冤的好人,而不是一群渣滓!

  大人在他回承天府回禀完便让他再次出府,他问道:“大人以为卑职该往何处探查?”

  大人扫了他一眼:“你哪里都不必去,就往芙蓉楼外坐一坐,再回来说给我听。”

  于是他静静坐在那里听,听百姓心中的不平,对官府的抱怨,对衙门的不信任。

  他突然就明白了大人的用意,在那个问题问下来的时候他的心中闪过那些女子脆弱的眼。

  周襄的声音沉稳,那句话他仿佛说了千遍万遍:“禀大人,卑职并未发现任何不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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