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封：拾贰
因为脑海中对这份初遇曾描摹过画面，于是现在想起，倒也算记忆犹新。
这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外堂的角落里放着几捆干柴，内室仅以纱帘与此隔绝。恐怕也是因此，他觉得这屋子简陋，不该是我的居所。
然而我放干柴，其实纯粹是因为我怕冷……不仅干柴，那干柴后面还放了一盆木炭……
当时，他破窗而入靠在那里，双手沾满了自己的鲜血，用一只手紧紧捂着伤口。内室人闻声起身，就立在纱帘之后看着他。
良久，内室人一言不发地找出装着伤药的小陶罐，放在地上，向他滚了过去。
如此不动声色，也曾治愈过他。
虽然此处有些许回忆，但现如今姬珂在此，我那父亲是绝不会还让我们宿在此处的。且我也并非真的在这里住过，眼中只有对这景物虚实合一的神奇感，并无重返故地的亲切感。
姬珂似乎也看出了我眼中毫不在乎的情绪，怔怔地看了我许久。
我问他，他也只摇了摇头，未言其他。
哺食之后，姬珂与我父小坐，我先行回了房。
下人们一边为我们铺床，一边请示着我们的喜好与习惯。我不讲究其他，干净和暖即可，便没有让她们折腾旁的，很快让她们退下了。
正当我坐在妆奁旁摘取头上首饰时，门外传来了叩门声响。
“雪满求见夫人。”
我闻声望去，门内值守的下人便得到示意，上前去开了门。
只见雪满快步走了进来，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女兄，我……”
我不由抖了抖，还是不喜有人用乞求的姿态匍匐在我脚下。
她话间难以启齿，我便挥退了众人，接着上前将她拉了起来，“好好说话。”
她吸着鼻子，垂泪欲滴，抽抽搭搭地说着：“女兄，父亲……父亲要将满嫁去犬戎，以宗室女公子之名……女兄，你救救满吧，满不想远离故土……”
“犬戎？”
这是已经开始了。
申侯要与犬戎达成协议，借兵……若是亲事之名，那犬戎明则要议亲，实则要人质。只是申侯想必也不舍得自己的女儿，竟要李代桃僵。
不过除此之外，他们必然还有其他的条件。仅仅一个女子，岂会值得犬戎出兵协助谋反？
是以，这亲事真的有必要么？
“女兄，满虽不解国政，可也听闻此行远嫁凶多吉少，满求女兄，救救满。”她握着我的手腕不断地哭泣、哀求。
我紧了紧眉头，也实在难为……
“仲雪，妇人不可妄议国政，何况予已是晋国君妇，申国事，予更不便多言了。”
“可除了女兄，便更无人能救满了。”
她说着又跪在了我脚下，我拉她，她不起，只不断地摇着我的手臂，“满斗胆，求女兄代君侯收了满。若女兄向父亲开口，父亲定然不会置之不理的！”
我心神一震，扶她手臂的手掌旋时脱了力。
雪满见我面色不佳，便更是惶恐，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一颗一颗地从眼角淌落，“满无意……无意与女兄争宠，只是……”
“雪儿。”
我蓦然抬首，只见姬珂立在门口。
手上的禁锢猝然消失，我低头去看，只见雪满仓皇地用袖口逝着眼泪，依是乖巧地跪在我脚边，却是忍不住在悄悄地瞥着姬珂的方向。
他直直向我走来，当着雪满的面，我故意没有行礼。
我不知这小丫头究竟想打什么算盘，但知她从方才听到姬珂在此的那一刻，心思便已经不怎么单纯了。
“雪儿为何面色不佳？是何人惹你生气？寡人必要她死无全尸。”说着，他斜睨了雪满一眼。
雪满闻讯忙伏地叩首，再不敢抬起头来瞧一眼，“满死罪！求女兄饶恕！求大君恕罪！”
姬珂握着我的手指，摩挲着我的手背。
我知道他这话只是吓唬人的，并不会真的杀人。可我的眉宇松不下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夜深了，寡人与君妇还要歇息。”
雪满有些仓皇，忙应道：“唯…”
我能听出她这一声中的颤抖，我的视线一直跟随她的身影，直到她消失……
“有何好瞧的？”姬珂用手掌托住我的下颌，将我的脸掰正，直面他。
“你方才…与父亲可有交谈些甚么？”
姬珂顿了顿，垂眸缄默。
我拉着他往内室走，为他宽衣时暗自思索了一些。
“申侯那头，恐怕……还须你亲自一见吧？”
他浑身只剩中衣，我怕他冷，便将他往榻上推。但他却在榻边转身，将我按坐下去，一边解我的衣衫，一边道：“犬戎的消息，没那么快传来。”
这也正是我的疑虑。
宜臼刚前几日到申国来，此前，即便是申侯接到了宜臼与申后被废的消息，也不可能会那么快便与犬戎接触，无论如何也要等与宜臼见了面再说。
然今日，雪满便能求到我这里来，真是可能的么？
“是以，此为申侯摩厉以需？”我的话音刚落，身前突然窜来一股凉意。
“不错。”
他喷洒着气息凑过来，我急忙抵住他，“不…不是说不能……”
“寡人知道，就吻一下。”
又一日晚，回到行宫之内。
坐在斧依之后，我在姬珂身侧，转头望着他与申侯打在斧依上的身影。
他们谈话，姬珂并无避我之意。
“昨夜，申某曾来寻过晋侯，可惜…不凑巧了。”
“是。内子想家了。”
申侯浅笑两声，“晋侯与夫人确实情深啊。”
姬珂未再答话，缓缓拿起茶杯来，堵了口。
申侯继续笑着，“算起来，令正也要称内子一声从姑母，……申某有一言，不得不说。”
姬珂这才放下茶杯，幽幽而道：“王子宜臼是令爱之子，然于晋某，却是寡亲。”
换言之，他没有立场掺和此事。且，若此战胜，他得新王重用；可此战败，他便是乱臣贼子。上不为君侯所容，下不为百姓所颂。
他没有破釜沉舟的理由，便更无必要冒这个险。
申侯固然是遗憾的，姬珂有夺取君位的经验，若能得他相助，想来必是事半功倍。
但此时，他已经明确拒绝了他。
“申某明白，还要多谢晋侯，对废太子出手相助。”
申侯朝姬珂拱起了手，微微颔首道，“近日息女也终于回到公宫，一路颠沛，难免想起年少时那般无忧无虑，时时提起从善幼时入宫探望她的情景。想来姊妹二人也是多年未曾相见，甚为挂念。”
我闻声一滞，不由蹙起了眉宇。
这一路上，申后与宜臼是分开逃的。我擅自以为，申后是怕王宫中会有人来暗杀宜臼，故而想以自己为饵引开视线，宜臼伺机逃脱时巧遇骊山集结诸侯之举，于是便混进诸侯军队中离开。不过论行军路线，申后那边自是不如姬珂熟路，是以晚到了几日。
然此时，申侯提及要我进宫看望申后，显然是想要我做人质。他怕姬珂在此战中反成敌人。
我虽没有看姬珂的面容，但也感觉到气氛骤然冷鸷，他捏着我的手更是下意识收紧了一些。
“晋某此行不宜让过多人知晓，将宜臼送来，已是仁至义尽。”
“晋侯莫怪，申某也是忧女心切…从善归国不易，还望晋侯多留几日。”
“此前已被戏耍了一次，晋某，不会重蹈覆辙。”
姬珂这话也是实打实地在安申侯的心——即便骊山狼烟再起，他也会将这当做此前的闹剧一般，不会再带兵前往支援。
申侯走后，我混乱的神思也依旧没有停止下来。
真实历史上，宜臼与申侯发起兵变起码得在此时的五六年之后，可依申侯方才所言，怎么觉着是近期便要发兵？
还有雪满所说远嫁犬戎一事，必然是申侯与我父商议时动了心思，才会有这消息传到雪满耳中的可能。
此时，这样快，申侯就决议要勾结犬戎了？
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历史上，现实中，所有事件都需谋划，人力、物力、财力缺一不可，但在我的虚构世界里，这些通常都会被一带而过，简述过程，注重结果。因此，只有大大缩短时间周期、或者直接代过几年后，才能让情节变得紧凑，这是正解。
原是毋庸置疑之事，但我却突然心慌起来……前路，必定有我难以预料的部分。
可若真是如此，是否意味着，这里……依旧还是一场梦？还是说，在这完全虚构的时空里，一切……都早已不能再以我的主观意志去判断……不论是故事，还是史实。
“放心，寡人不会让你去的。”
直到姬珂搂住我的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抖得有多么厉害。
“我不害怕，就是夜深…变冷了。”
我两臂交叉攥紧自己的衣袖靠在他怀里，耳畔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我们……要久居申国了吗？”
即便看不到，可我依旧能想象到他此刻面沉如水的表情。
他不喜欢我思虑过多他的事情，尤其政事。
良久，我听到他的胸腔里发出了一声闷笑，“怎么？当真怕寡人将你的女弟收房？”
作者有话说：
这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外堂的角落里放着几捆干柴，内室仅以纱帘与此隔绝。恐怕也是因此，他觉得这屋子简陋，不该是我的居所。
然而我放干柴，其实纯粹是因为我怕冷……不仅干柴，那干柴后面还放了一盆木炭……
当时，他破窗而入靠在那里，双手沾满了自己的鲜血，用一只手紧紧捂着伤口。内室人闻声起身，就立在纱帘之后看着他。
良久，内室人一言不发地找出装着伤药的小陶罐，放在地上，向他滚了过去。
如此不动声色，也曾治愈过他。
虽然此处有些许回忆，但现如今姬珂在此，我那父亲是绝不会还让我们宿在此处的。且我也并非真的在这里住过，眼中只有对这景物虚实合一的神奇感，并无重返故地的亲切感。
姬珂似乎也看出了我眼中毫不在乎的情绪，怔怔地看了我许久。
我问他，他也只摇了摇头，未言其他。
哺食之后，姬珂与我父小坐，我先行回了房。
下人们一边为我们铺床，一边请示着我们的喜好与习惯。我不讲究其他，干净和暖即可，便没有让她们折腾旁的，很快让她们退下了。
正当我坐在妆奁旁摘取头上首饰时，门外传来了叩门声响。
“雪满求见夫人。”
我闻声望去，门内值守的下人便得到示意，上前去开了门。
只见雪满快步走了进来，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女兄，我……”
我不由抖了抖，还是不喜有人用乞求的姿态匍匐在我脚下。
她话间难以启齿，我便挥退了众人，接着上前将她拉了起来，“好好说话。”
她吸着鼻子，垂泪欲滴，抽抽搭搭地说着：“女兄，父亲……父亲要将满嫁去犬戎，以宗室女公子之名……女兄，你救救满吧，满不想远离故土……”
“犬戎？”
这是已经开始了。
申侯要与犬戎达成协议，借兵……若是亲事之名，那犬戎明则要议亲，实则要人质。只是申侯想必也不舍得自己的女儿，竟要李代桃僵。
不过除此之外，他们必然还有其他的条件。仅仅一个女子，岂会值得犬戎出兵协助谋反？
是以，这亲事真的有必要么？
“女兄，满虽不解国政，可也听闻此行远嫁凶多吉少，满求女兄，救救满。”她握着我的手腕不断地哭泣、哀求。
我紧了紧眉头，也实在难为……
“仲雪，妇人不可妄议国政，何况予已是晋国君妇，申国事，予更不便多言了。”
“可除了女兄，便更无人能救满了。”
她说着又跪在了我脚下，我拉她，她不起，只不断地摇着我的手臂，“满斗胆，求女兄代君侯收了满。若女兄向父亲开口，父亲定然不会置之不理的！”
我心神一震，扶她手臂的手掌旋时脱了力。
雪满见我面色不佳，便更是惶恐，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一颗一颗地从眼角淌落，“满无意……无意与女兄争宠，只是……”
“雪儿。”
我蓦然抬首，只见姬珂立在门口。
手上的禁锢猝然消失，我低头去看，只见雪满仓皇地用袖口逝着眼泪，依是乖巧地跪在我脚边，却是忍不住在悄悄地瞥着姬珂的方向。
他直直向我走来，当着雪满的面，我故意没有行礼。
我不知这小丫头究竟想打什么算盘，但知她从方才听到姬珂在此的那一刻，心思便已经不怎么单纯了。
“雪儿为何面色不佳？是何人惹你生气？寡人必要她死无全尸。”说着，他斜睨了雪满一眼。
雪满闻讯忙伏地叩首，再不敢抬起头来瞧一眼，“满死罪！求女兄饶恕！求大君恕罪！”
姬珂握着我的手指，摩挲着我的手背。
我知道他这话只是吓唬人的，并不会真的杀人。可我的眉宇松不下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夜深了，寡人与君妇还要歇息。”
雪满有些仓皇，忙应道：“唯…”
我能听出她这一声中的颤抖，我的视线一直跟随她的身影，直到她消失……
“有何好瞧的？”姬珂用手掌托住我的下颌，将我的脸掰正，直面他。
“你方才…与父亲可有交谈些甚么？”
姬珂顿了顿，垂眸缄默。
我拉着他往内室走，为他宽衣时暗自思索了一些。
“申侯那头，恐怕……还须你亲自一见吧？”
他浑身只剩中衣，我怕他冷，便将他往榻上推。但他却在榻边转身，将我按坐下去，一边解我的衣衫，一边道：“犬戎的消息，没那么快传来。”
这也正是我的疑虑。
宜臼刚前几日到申国来，此前，即便是申侯接到了宜臼与申后被废的消息，也不可能会那么快便与犬戎接触，无论如何也要等与宜臼见了面再说。
然今日，雪满便能求到我这里来，真是可能的么？
“是以，此为申侯摩厉以需？”我的话音刚落，身前突然窜来一股凉意。
“不错。”
他喷洒着气息凑过来，我急忙抵住他，“不…不是说不能……”
“寡人知道，就吻一下。”
又一日晚，回到行宫之内。
坐在斧依之后，我在姬珂身侧，转头望着他与申侯打在斧依上的身影。
他们谈话，姬珂并无避我之意。
“昨夜，申某曾来寻过晋侯，可惜…不凑巧了。”
“是。内子想家了。”
申侯浅笑两声，“晋侯与夫人确实情深啊。”
姬珂未再答话，缓缓拿起茶杯来，堵了口。
申侯继续笑着，“算起来，令正也要称内子一声从姑母，……申某有一言，不得不说。”
姬珂这才放下茶杯，幽幽而道：“王子宜臼是令爱之子，然于晋某，却是寡亲。”
换言之，他没有立场掺和此事。且，若此战胜，他得新王重用；可此战败，他便是乱臣贼子。上不为君侯所容，下不为百姓所颂。
他没有破釜沉舟的理由，便更无必要冒这个险。
申侯固然是遗憾的，姬珂有夺取君位的经验，若能得他相助，想来必是事半功倍。
但此时，他已经明确拒绝了他。
“申某明白，还要多谢晋侯，对废太子出手相助。”
申侯朝姬珂拱起了手，微微颔首道，“近日息女也终于回到公宫，一路颠沛，难免想起年少时那般无忧无虑，时时提起从善幼时入宫探望她的情景。想来姊妹二人也是多年未曾相见，甚为挂念。”
我闻声一滞，不由蹙起了眉宇。
这一路上，申后与宜臼是分开逃的。我擅自以为，申后是怕王宫中会有人来暗杀宜臼，故而想以自己为饵引开视线，宜臼伺机逃脱时巧遇骊山集结诸侯之举，于是便混进诸侯军队中离开。不过论行军路线，申后那边自是不如姬珂熟路，是以晚到了几日。
然此时，申侯提及要我进宫看望申后，显然是想要我做人质。他怕姬珂在此战中反成敌人。
我虽没有看姬珂的面容，但也感觉到气氛骤然冷鸷，他捏着我的手更是下意识收紧了一些。
“晋某此行不宜让过多人知晓，将宜臼送来，已是仁至义尽。”
“晋侯莫怪，申某也是忧女心切…从善归国不易，还望晋侯多留几日。”
“此前已被戏耍了一次，晋某，不会重蹈覆辙。”
姬珂这话也是实打实地在安申侯的心——即便骊山狼烟再起，他也会将这当做此前的闹剧一般，不会再带兵前往支援。
申侯走后，我混乱的神思也依旧没有停止下来。
真实历史上，宜臼与申侯发起兵变起码得在此时的五六年之后，可依申侯方才所言，怎么觉着是近期便要发兵？
还有雪满所说远嫁犬戎一事，必然是申侯与我父商议时动了心思，才会有这消息传到雪满耳中的可能。
此时，这样快，申侯就决议要勾结犬戎了？
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历史上，现实中，所有事件都需谋划，人力、物力、财力缺一不可，但在我的虚构世界里，这些通常都会被一带而过，简述过程，注重结果。因此，只有大大缩短时间周期、或者直接代过几年后，才能让情节变得紧凑，这是正解。
原是毋庸置疑之事，但我却突然心慌起来……前路，必定有我难以预料的部分。
可若真是如此，是否意味着，这里……依旧还是一场梦？还是说，在这完全虚构的时空里，一切……都早已不能再以我的主观意志去判断……不论是故事，还是史实。
“放心，寡人不会让你去的。”
直到姬珂搂住我的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抖得有多么厉害。
“我不害怕，就是夜深…变冷了。”
我两臂交叉攥紧自己的衣袖靠在他怀里，耳畔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我们……要久居申国了吗？”
即便看不到，可我依旧能想象到他此刻面沉如水的表情。
他不喜欢我思虑过多他的事情，尤其政事。
良久，我听到他的胸腔里发出了一声闷笑，“怎么？当真怕寡人将你的女弟收房？”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