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时蓝的故事

“我真正的名字,叫时蓝,是鲛人族的一个普通小妖,占了这具本该死去的身体,确实是用了歪门邪道。”时蓝转头满含歉意地看了宋兮远一眼,“不知你们可有耐心,愿意听我将话说完?”
  宋兮云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因海底空间有限,族长后来下了世代单生的禁制。若诞下女子,便为不幸。她们虽不同于那些因瘦弱而被投之人间的普通鱼类,能够化成人形,却生来法力低微,被认为肩负不起支撑家族的重任。男子生来强壮,族中对其亦是多多重视,女子的唯一价值全是靠男子实现的,当她们生下男孩,延续了那名姓之后,一生的任务便也就算完成了。
  我们时家算是族中名门,在我出生前,阿爹日日盯着阿娘的肚子,无比期望我是个男孩,可偏偏,我不是。
  从此,他便自觉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日日醉酒笙歌,对我和阿娘更是责怪怨恨不断。
  或许若非什么鲛人族一生只能有一个伴侣的诺言,他早另娶新欢了。
  我儿时也不懂这些,只知道爹爹喜欢把我打扮成男孩模样,在看着自己顶着那副样子爬上爬下的时候,他会短暂地流露出一丝笑意。可惜,笑意是短暂的,更多的时候,是冷眼相待。
  好在阿娘念着我是她的骨血,虽也有怨言,但对我总还算不错,她告诉我,女子要想在族中生活下去,只能靠繁育子嗣,未来生下男孩后便可以得到旁人的些许尊重。
  我当时懵懵懂懂的,觉得这话中似乎是有些问题,可周遭人都抱着这样的观念,我想,或许真是自己想错了,毕竟在鲛人族,男孩子才能支撑家族,于是在我脑海中,生下男孩的执念便暗自生根发芽。
  不过同时,我也是个不服输的人,天天被长辈嫌弃弱小时,也会心中难受,所以,我也想要变强。
  因为生来没有法力,我便只能偷用禁术,忍受洗髓之痛重炼出一条灵根,每一步修炼,也都要经受比那些男子多出百倍千倍的艰辛,相当于一次次断骨重造。
  那一条布满鲜血的道路,我走下来了。
  最终,我依靠强大的法力,成了鲛人族唯一一个女武官,护族内安定。再后来,我遇上了同为武官的张家公子晓生,那个时候的张家虽早已光辉门楣不再,只剩他一人支撑,但我觉得他是个性子极好的人,吃苦耐劳又独立自强。
  鲛人族寻配偶主看身份和地位,其他的,只要大差不差便没什么问题。一来二去的,没过多久,我们也就成婚了。
  出嫁时,阿娘千叮咛万嘱咐,一遍一遍地叫我吃她说的偏方,努力为夫家生下男孩,传宗接代,这一生的价值才算实现了。我一边描眉,一边点头应是。
  在成婚没多久后,我不负众望地怀孕了,心里有期待,但更多的,是忐忑,我担心这个孩子不是男孩,没有办法支撑起家族,让董家这一代在我身上断掉。
  可惜,最后这份担心竟成了真,我没能生下一个男孩。
  看着襁褓中女娃娃晶亮的眼眸,我心中一片苦涩,夫君围过来看我,对我嘘寒问暖,可我总觉得他眼里有藏不住的失落——不过现下想来,是我多心了。
  虽是女儿,可到底是我的骨肉,我自然也疼爱她,夫君更是如此,没有表现出半分嫌弃,一会儿给她换尿布,一会儿又抱着她唱安眠曲,从不叫我过多劳累。
  阿娘又开始日日在我耳边鼓吹生男孩多么多么好,一边叹惋我只生了个女孩,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还说我夫君其实没得来一个男娃娃,难过得很,不过是把真情实感暂时掩盖住了而已。
  她老在我旁边这样说,我也有了些别的想法,我想,我既然能成为族中唯一的女武官,或许也有能力成为族中的例外,突破禁制,为他诞下一子,搏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我不知喝了多少碗药,不知扎了多少根针,不知用了多少经脉逆转的禁术,如是折腾了很久后,才终于又怀孕了。
  夫君皱眉看着我,质问我怎么能如此不顾自己的身体,可惜木已成舟,再要打掉更是伤身。
  他告诉我,他喜欢的是我这个人,从来不是因为我能生儿育女,不论男女,只要是我生的,都很好,孩子是男是女,都是天命所归,无甚差别,顺其自然便是,何须如此以身体为代价逆天而行?
  这是夫君第一次对我大声说话,我当时想,他或许是真的在关心我,觉得我伤害了自己的身体。
  也是第一次有人和我说,他在乎的是我这个人,而不是生育状况如何,他说完这话,我便隐约想起他成亲前对我的一番表白,心里有了些许的动摇。
  可再后来,等我和阿娘说了这些后,阿娘便时常过来跟我讲,他这些做法不过只是因为比较有涵养,面上做做样子罢了,其实心里对能不能生个男孩看重得很。
  不光她这样和我说,她还带了一批女性长辈前来大讲特讲,久而久之,我便又觉得是自己先前想错了。
  上一次怀孕是紧张,这一次,则更多地是惴惴不安的忐忑,已然是到了日日梦魇的地步,唯恐自己生下的不是男孩,让董家断了后。
  在经历了一天天午夜梦回的惊悸后,我的肚子愈发大了。
  到了临盆的那一日,我更是紧张得难以呼吸,夫君紧紧拉住我的手,在一旁陪着。
  是。
  这次的确生下了个男孩。
  可惜,因为用了太多逆天之法,加之忧思过重,我在这一次生产后力气耗尽了。
  血止不住地流,已成油尽灯枯之势。
  阿爹不必说,他历来不看重我,自然懒得过来,不知躲到哪里醉生梦死去了;阿娘虽含着眼泪,可因觉得我是生下了男孩的勇士,竟面露赞许之意。
  唯有夫君满面悲痛心疼地看着我,再次说道,他从来都不在意我生的是男是女,只要是我生的,都是他的骨血,他都喜欢,若生男孩,便是他们爷俩一起保护我,若生女孩,便是他保护我们娘俩。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地生下一个男孩,甚至不惜搭上一条性命。
  那时候我的眼皮子虽愈发沉重,可神识却还保留了一丝清明。
  一生当中,也许只有死去的时候,才能醒悟过来一些执念。
  夫君曾对我说过的话忽然出现在了脑海中。
  那都是被无数“传宗接代,万事大吉”观念压至记忆深处的话语。
  他常说,族中对女子的歧视实在是没道理,女子分明撑起了一半的天地,她们没有法力,但可以学武功,也可以效力族内,被责备头发长见识短,可那只是因为男子把她们束缚在了房间里,为何女子就一定要靠传宗接代才能赢得地位?
  只是很可惜,那个时候啊,阿娘和周边的各个长辈一直在拼命给我灌输生儿子传宗接代、万事大吉的观念,所以,这些话在我这里,或许也曾留下过触动,但太微弱了,一些异样的念头才重新冒出,就会很快地被周遭长辈给打压了下去。
  此刻看着阿娘脸上的赞许,心中不禁冷笑阵阵。
  是啊,夫君说的是对的,女子分明也撑起了半边天啊,身为女子,却一心要以诞下一个别的性别的人为荣,甚至哪怕为生男孩丢了一条命后,也只能得到一句传宗接代勇士的褒奖。
  何其讽刺啊?
  凭什么?为什么鲛人族里的世道这样讽刺?为什么女子一定要靠生下男孩来获得尊重?
  夫君怮哭不止的脸逐渐变得模糊,我的最后一缕神识也消散了,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实在是不甘心啊,我本来可以和我爱的人相守一生的,就因为那个世道,那个观念的毒害,我为了生下另一个性别的人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见不到我的孩子了。身为族中唯一一个拥有强大法力的女子,最终却是为了拼命生出男孩而死,我实在是憋屈。”
  讲到这儿,时蓝又开始难受得痛哭起来,但她仍是忍着泪水,继续道:“大概是这份不甘唤来了一缕魔灵,当我彻底消散的时候,他在一片黑暗中问我,甘心么?甘心就这样死去么?我自然是摇头说否,他便接着跟我说,只要把这份怨念给他,就可以重新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活下去。
  你们不知道吧,死去时所经历的那份黑暗实在是太恐怖了,我着实是难以忍受。既然有机会重见天日,而且只需要一缕怨念,我自然愿意,当下便答应了。
  等到再睁眼醒来,我便已经是这副模样了。在这具凡人之躯里,我使不出什么法力,唯一知道的就是这沈夫人对我很友善,哪怕知道我不是她的女儿,也让我叫她阿娘,不知比原先那个夸赞我是生男孩勇士的阿娘好了多少倍。可惜,她大略在真正的沈小姐身亡后身子便不大好了,一直是缠绵在病榻上。”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