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封:贰拾壹

两张面孔,一模一样,甚至连眼眸中的从容不迫都如拓印下来的一般。只是她裸簪素麻,我却锦衣华服,珠钗满髻……
我感到周身顿时被一阵寒意席卷,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姬珂大抵感受到了我情绪的变化,蹙眉望向我,“雪儿?你…”
我?我模糊的视线中盛满了雪芒的脸,再也看不到其他……
“雪芒?你……你还活着?”
我的眼眶锁不住眼泪,直直地滴落下来,脑海中再度想起她的遭遇,想起她曾受过的迫害……
“你有没有受到伤害?她们怎么你了?他们有没有对你……?”我的言语有些激动,眼眶里的泪也有些使我上气不接下气……
“你……还好吗?”
我看到她在我口无遮拦这样问话之时,眼神不自觉地往我身后瞟了瞟,约是在观察姬珂的脸色。
“从善尚好。从善……并未受到玷辱。”
她很平静,不同于我对她的满腹疑问,她对我似乎并不关心,又或是……她什么都知道了?
“确然有人欲对从善不轨,但后而他们改了主意,为了钱财,将从善卖入鄙地,许配给一个粗人,但从善并未就范!为保清白,从善曾与那人大打出手,是夜,那人突发急病死了。从善逃了出来,颠沛多日,若非途遇子络,从善命亦休矣。”
“子络……”我的视线这才捕捉到雪芒身后那远处立着的人。
子络?那形象是子络没错!
原来,我当初没有找到子络,是因为她去了真正的雪芒身边……
那上次,在那城邑中、在姬葑身死的那一日,我瞧见了子络的身影,莫非那时……雪芒也在那附近?
她是跟着姬珂的,还是找到了我?
那她救宿长林,又是在何时、何地呢?
“你是何名讳?”雪芒终于反握住我的手腕,轻声问了我一句。
“我叫……雪上歌。”
我此时对她充满了内疚,我不知道她竟会过得如此艰难!我以为是因为她的身死,我才以思想入躯替她活下来的!
“雪……你也姓雪。”
她喃喃自语着,转而抬眸,用那张我熟悉又陌生的反镜像面孔望着我,诚恳道:“雪,我不瞒你,我真的过得很辛苦……倘若我尚有一点办法,我都不会寻至晋国。你知道的,以我如今的身份局面,若回申国,我必死无疑。”
“我知道,我知道…”我细碎地点着头,泪水再度模糊了视线,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肩膀,“雪芒,我……”
后颈突然一阵刺痛,使我的身子顿时麻了一瞬,继而无力地向后仰了下去。
朦胧之间,我似乎看到了姬珂坚毅的面庞。他大约是将我抱在了怀里,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下颌线。他目未斜视,神色冷漠。
后来的情形我已不知。
再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了濯鸾宫的床榻上。这角度,让我不禁想起了初至此处那日。
我缓缓坐起身来,下榻,又靠着床榻坐在了踏步上,紧紧环住膝盖。唯有这样,我才能获得些许的安全感。
不到一年,发生的事情如同走马灯一样在我的脑海里一帧帧滑过。以及,我不曾经历过的事情,我也简单地设想了一下,将逻辑顺了个大概。
“地上冷。”
姬珂从外面进来,蹲在我面前拉过我的手握了握,发觉手是热的之后才安了心,“饿否?”
我视线下眄,只盯着他的衣袂,没有答话。
他也没有再问,只坐在了我身侧。
然而,当我发觉他靠近我时,温热的唇瓣贴在我的脸上,我便忍不住惊呼一声推开了他。
这一刻,属于我的悲剧终于来临。
我开始懊悔,懊悔和他发生一切。
我原本以为我这是雪芒的身子,我和他是官配,我们就该在一起和和美美、亲亲爱爱的。但是,我并不是!
我在这一刻才终于反应过来,我来到这里完全是因为姬葑,他为改变自身命运、以命相搏将我召唤而来,赌的是我于理想世界中对一个理想爱人的向往。
而在此世中,雪芒是我的寄予,姬珂是我的挚爱。这是我亲手描摹的一对官配。但当我不是雪芒而又入局时,我便成了无可厚非的第三者……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抱着脑袋将自己缩成一团,泪意沾湿眼睑,是悔恨,捶胸顿足的悔恨。
姬珂握住我的手臂将我的身子拉正,又蹲在我面前端端正正地望着我,“你不要想太多,一切交给寡人来解决,你是寡人的妻子,就安心待在濯鸾宫养……”
“不是!我不是!雪芒才是!雪从善才是你的妻子!你忘了吗?”我忍不住朝他喊着,向他纠正着,既是告诉他、也是警醒我自己。
他漠然地望着我,并没有同意我的观点,“但嫁我之人,是你。我不管你究竟是何名讳,我只知,是你与我同塌而眠、同案而书,爱我所爱、忧我所忧,是我愿倾覆一切也想与之厮守一生之人。”
泪水接连漫过我的眼眶,我像拨浪鼓一样细碎地摇着头。他这些话没有唤起我的半分感动,却在不断加深我的愧疚感,如同久旱逢白醋,看似解渴,实则却在一步一步地酸蚀着我的心脏。
“这一切是属于雪芒的,不是我的。”
他的脸色僵硬起来,“你此话何意。”
我抬起眸来看他,有些疲惫,却很清醒,“各司其位,物归原主。”
“你想都不要想!”
他也终于发了怒气,“物?何物?你想还就还,你把寡人当做你手中之物否?”
“我说的物,是指少君之位。雪芒不该吃那些苦。”
他手上的力道收紧了一瞬。但还是压了压脾气,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寡人可以让她入宫来,她想过多么奢靡的日子寡人都可以满足,但君妇只有一个,少君之位,只能是你。”
我还是摇头,“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同样的身份背景,如何在公宫立足?”
他的脸色已降至冰点。
但我仍是硬着头皮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她是属于这里的,而我不是。”
“不可能!”
姬珂再也压不住怒气,一拳砸在了我身后的床榻上,“她被发卖过,在外颠沛数月之久,你凭何觉得那样的女人配做寡人的君妇!”
“你住口!你不许这样说她!”我忍不住诧异,姬珂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我狠狠锤了他一拳,“她因何会经历这些?还不是因为你的母亲和爱慕你的叔姜!若非她们心术不正想用龌龊的手段置雪芒于死地,她此刻早就是你的妻子了,何至于颠沛流离到如今的局面?”
我此时是被他的话气哭了,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唯有对他拳打脚踢才能泄愤。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力气不大,却能锁住我的行动,“这变数连你这造世主都无法预料,我又何其无辜?”
我假装没有听到,不准备回答他这个问题。
“我不可能放你走。”声音听起来比方才柔和了些许,他捏了捏我的手掌,尽量平复着气息,“我们已经有孩儿了,就这样将错就错下去,又有何妨?”
他这一句话,无疑又提醒了我曾经做过什么……我突然泪如泉涌,拼命地向他摇头,“不是!没有……我们没有……”
男女主双洁,是我心中最纯净美好的一面。可我万万没想到,会是我自己亲手打破这个设定……
“甚么没有?岂会没有?偃素都来瞧过,阖宫尽知你有孕之喜,你还想骗我?”
“不!我没有!我就是没有!你不要再说了!”
曾经与他欢好过的一幕幕竟像强盗一般破门而入,钻进我的脑子里。我一把推开他瑟缩到一旁,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我……我让你断绝人欲,后宫少妃美艳者无数,我都没有让你碰过!我让你干干净净地守了二十四年,就是为了要你与她相配!可如今…却是我自己弄脏了你……若我早知我不是雪芒,我绝对不会……!”
视线猛地跌落进他眼底,映照出了我此时泪流满面的狼狈模样,他隐忍着怒气的模样让我吞下了未尽之言。
我死咬着唇瓣阖了阖眼,温热的眼泪再度划深了我脸上的泪壑。
“跟寡人在一起,你觉得脏?”
他声线冷鸷,话像刀子一样砸下来,却不知砍的是谁的心……
“回答我!”他大力地扯过我的手臂,再无温柔可言。
他的眼睛已经彻底被愤怒浸染,望着我时恨不得将我吃了。
可我早已哭得没有了力气,我动了动已近乎麻痹的双腿,让自己跪在他面前,伏首下去,“妾突发疯病冒犯大君,求大君准许妾出宫寻高人医治,三日内归。”
我要去把雪芒换回来。
我从未在他面前行过如此叩拜大礼,因为这会让我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很没有自尊。但此时此刻,我唯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掩住脸面、才能压住我那颗已经脆弱不堪的心。
姬珂的手掌已经脱了力。
一室静谧。
他不曾有回音,我便只能听到他压抑的喘息声。
良久,他缓缓起身,朝门口走去。
我以为他这是答应了。
然他却在门口冷声道:“君妇身体不适,即日起在濯鸾宫静养,不得踏出殿门半步,亦不许任何人来搅扰。”
我旋即抬起头诧异地望着他,但他未曾给我半分眼神,便启步迈了出去。
“不要!姬珂!你不许把我关起来!姬兆离!”我焦急地跑出去追他,却还是被精准地锁在了门里。
如此放肆地直呼国君名讳,我大约是真的患了疯病……
这下,我是真的被禁足了。不会再有任何人来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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