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只缘感君一回顾

  夜色浓黑,烈风啜啜。

  宫墙高大而厚重,阻隔了一切向外眺望的眼神。坤宁宫此时灯火憧憧,层层纱幔堆叠起暧昧而又绵长的氛围。

  皇后曲如凝今夜松了发髻,妆容浅淡,照在暖黄光色下,少了平日的庄严肃穆,更多的是小女儿般的柔弱情状。

  萧平羽似是注意到了她的用心,却不复以往的温润,神色凛冽下,挑起她的下巴,冷然道,

  “慧妃死了。”

  一开始被挑起下巴时,曲如凝还喜不自胜,但萧平羽的这句话仿佛从天而降的冷水,泼得她心里一寒。

  “难道陛下怀疑臣妾与此有关?慧妃自缢于冷宫,她那身为世子妃的姐姐也没有半分异议,这怎能怪到臣妾身上呢?”

  她心里还有句话没说出来,林疏月活着的时候把她打入冷宫的是谁,现在一死,居然还想为她抱不平?

  “朕也没说和你有关,怎么这么着急?”萧平羽沉着一张脸,肃然发问。

  “陛下看妾的眼神有些可怕,还以为真的在怀疑臣妾呢?”曲如凝也不敢和萧平羽呛声,稍稍示弱撒娇道。

  萧平羽冷然的眼神却不曾转变,一直盯着她,似乎沉着了良久,叹气道,“别再害人了。那毒药一事已经过去了。”

  曲如凝的心高高提起,又狠狠摔下。

  一道陈年的遮羞布被揭开,曲如凝再也没有办法娇娇软软地和他装傻,“那件事我只是一时糊涂,难道就因为之前的毒药一事,以后后宫出了什么事,陛下都要怪到我的头上吗?”

  她这一怒,也顾不得什么称呼了。

  萧平羽冷凝着浅色的双眸,本来不欲追究的他,也开始翻旧账了,“一时糊涂?毒药难道不是你早就准备好的?何况你还不是自己下毒,居然拿着世子妃的把柄要人家姐妹相残。”

  这一句话还没完,萧平羽又追加了一句,“你一个世家大族的小姐,何至于如此狠毒?”

  狠毒?曲如凝的脸色白了又青,却说不出半个反驳的字。看着萧平羽转身离去的背影,她心里一痛,半跪在地上扯着他的袍子哭喊道,

  “陛下,平羽……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萧平羽掀开帐幔的手缩了回去,偏过头满眼不可置信,“你为了我?说出来不觉得可笑吗?”

  曲如凝见他回头,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心里淤积的怨气和愤懑此刻倾泻而出,“平羽,当年初遇时我对你一见钟情,如今有幸做了你的皇后,我怎能忍受你的冷落,看着你宠幸她人?”

  她句句泣血的哭喊,听得萧平羽心里一堵,当年的初遇却是他心里不愿提及的往事。

  他将心头的愤怒压下,一把甩开了曲如凝抱着他大腿的手,随即离开了。

  萧平羽这一走,几乎带走了曲如凝全部的希望,坤宁宫上下也没有哪个宫娥敢进来。望着满眼旖旎帐幔垂下,曲如凝趴在地上呆了许久才回到床上。

  她不敢去想明天阖宫上下会怎样看她的笑话,现在填满她整个脑海的全是过去的画面。

  那时,皇上还不是皇上……

  萧平羽,若她没有爱上他就好了。


  曲如凝,自小便是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嫡出的大小姐,从小也是千恩万宠长大的。但她严苛礼法,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虽甚少出门,但只要一赴宴绝对是全场瞩目的焦点。

  虽然宰相府的千金林疏雪有着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但在曲如凝眼里,那不过是个内腹空空的草包美人,完全不足为惧。

  她有一个目标,就是成为萧平羽的妻子。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十四岁那年在昌平王府,曲如凝第一次遇见萧平羽。新王府邸的落成宴,国公爷特地带着曲如凝过来拜见封王的萧平羽。

  她还记得父亲说,昌平王年少有为,此子必成大器,你要尽全力讨他的欢心。

  曲如凝心里却十分不屑,她身为国公府的大小姐,何须讨他人欢心,昌平王再优秀,也需要世家大族的支持,为什么不是他来讨好自己?

  抱着这样的想法,曲如凝没有跟着父亲去见萧平羽,而是带着仆从去了后院玩耍。

  后院也有许多与她一般年龄的世家小姐,此时她们正围着一顶金笼子转来转去。曲如凝心里好奇,跟过去一看,发现笼子里是一只翠鸟,羽毛五光十色,鲜艳夺目,煞是好看。

  翠鸟的羽毛却沾了点血迹,看来被抓来时就受了伤。曲如凝见周围人都在用木棒树枝戳着它,看它惊慌失措,扑棱着翅膀在笼子里撞来撞去,心里只觉一阵不舒服。

  于是,她彬彬有礼地走上前去,

  “鸟儿可怜,不知是谁捕来的,能不能放了它呢?”

  曲如凝眼睫轻颤,似乎正为了这只翠鸟忧心不已,有人立刻站出来说道,“这是昌平王府里小厮捉来的,没人知道能不能放?”

  这是一句实话,周围的小姐们目光闪烁,都不敢去打开那笼子的小门。

  但曲如凝直接走上前去,伸手打开了笼子的锁,翠鸟如获自由,仰头往洞口飞去。正当翠鸟展翅高飞,奔赴天空之时,它狠狠往下面一坠,竟飞不起来了。

  曲如凝这才发现,翠鸟的爪子竟被一根细细的链子捆住与金笼子相连,它当然飞不了。

  周围人议论纷纷,大抵都在说曲如凝多管闲事。

  曲如凝十分气愤,此时她还只是个少女,脸皮薄,被人指指点点了几句便压不下脸上泛起的潮红。

  她伸手去解翠鸟爪子上的链子,花费了一番功夫却也解不开。

  四周的嘲笑声愈来愈大,在座的可都是世家贵族中的小姐,就算曲如凝是国公府出身,也依然挡不住周围人声澎湃。

  就在这时,一道突如其来的箭矢凌空射出,擦着空气呼啸而来,破风声在她身后响起,那翠鸟爪子上的细链子竟被一下子射断。

  翠鸟扑闪着翅膀,跌跌撞撞向天空飞去,鲜亮的羽毛划出一道长长的痕。

  在场的人无不被这反转的一幕震惊到,纷纷往射箭之人看去,曲如凝立刻转身,身形颀长的少年俊逸雅致,虽提着弓箭,但往那里一站,通身都洋溢着一股温润如玉的儒雅气息。

  少年向她走来,人群自觉向两边分开,曲如凝听见有人喊他,“昌平王殿下。”

  原来他就是昌平王,曲如凝小小吃了一惊,他方才射箭时无比凌厉,和自身的温和气质大相径庭,反差之下不免让她心驰神往。

  “若有惊扰到小姐,小王先说声抱歉。雀鸟乃家奴所抓,小姐仁慈,放了它重归自由,也是一桩善举。”昌平王嗓音温和,行为举止彰显大家之风,周围那些嘲笑之音都弱了下去。

  曲如凝点点头,这时她应该还礼,却早已红了脸,半天只说了声,“好。”

  直到昌平王走远,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了神,这才惊觉自己方才有多失礼,但更多的却是回味他向她走来的一幕幕。

  曲如凝紧盯着昌平王的背影,谁知这时他竟回了下头,对她展颜一笑,笑容说不出的疏朗和好看。

  她竟看痴了。


  自从那日过后,曲如凝心里愈发懊悔,没有和他多说几句话,而昌平王又被皇上委以重任,四下巡查奔走,也难得赴宴清谈。

  她告诉自己不要操之过急,毕竟她的身份摆在那里,就算爱慕看重他身份的人多如牛毛,但她自己一定是最优秀的那个。

  后来,果然不负多年苦思,曲如凝成了萧平羽的妻子,昌平王的王妃,甚至是坤宁宫的皇后。

  但是,太多了……

  宫里的妃子太多了,年轻儒雅的帝王那么优秀,朝臣都把自己的女儿们往宫里送,比她貌美的不是没有,还有更厉害的工于心计。纵使她告诫自己不要动怒,她已经有了中宫之位,不能在意那些妾室。

  可深夜独守宫廷之时,曲如凝内心的冰冷几乎化作了毒蛇噬咬着自己,她忍受不了自己的丈夫每天和别的女人花前月下,她要忍,她要大度,因为她是一国之母。

  她终于开始在后宫培植自己的势力,成为一个德才兼备的皇后,她认了许多,却十分忍受不了林疏月的诸多争宠手段,即使她知道林疏月终有一日会随着宰相的倒台而不足为惧,但她就是忍不了心头的妒火。

  嫉妒洒了一把毒药,将她变得面目全非。

  但曲如凝怎能想到,身为世子妃的林疏雪会什么也不在乎地将一切和盘托出,她想不到的太多了,林疏雪两次外逃的事情到底是怎么被压下来的。

  君王之心难测,自那之后,曲如凝如履薄冰,与萧平羽相处时,不免战战兢兢。

  这样的夫妻又怎能算夫妻呢?

  曲如凝呆呆守了一夜,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帝后不是夫妻,若她再任性妄为,失去的可不只是君心,而是后位。

  次日,曲如凝亲手煲了汤,送到御书房,全然一副恭敬的作派,承认错误,再无顶撞之举。

  而萧平羽也见好就收,不提往事。他要的是一个坐稳中宫的皇后,而不是善妒的妻子。


  目之所及,一砖一瓦,皆是王朝的象征。

  下半生,她独坐坤宁宫,冷心守后位。

  当年风度翩翩少年郎的一次回顾,被她一分为二,永远珍藏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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