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自省

  陆知予亲自将昏厥过去的陆知筝扶回了房间,看着她哪怕在睡梦中仍惶悸不止的模样。

  垂首立在一边的陆知予浑身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她强迫自己冷静自持地对待陆知筝,抛开性命不论。

  这一世,至少也要将陆知筝的骄傲踩到脚底。

  让她被挚爱抛弃,为世人唾弃。

  想要将众叛亲离的遭遇扣在她的头上,叫她也尝一尝万蚁啮噬心头肉时痛心切骨的滋味。

  也许这样陆知予才能释怀被人蒙骗一生的命运。

  彼时她为孤魂野鬼,遥遥浮在不光彩的尸体上面,细数生前种种,半数岁月都是二人的身影。

  从前她身在其中不觉得困苦,只是在撕开那血淋淋的假面过后。

  她沉浸着的所有往昔突然变得很沉重,言笑晏晏都变作了要挖人心肺的妖魔,撕扯着她仅存的理智。

  她让青萝将陆知筝于茶厅纵火之事告知琴十月,再诱导着对方说出了那么一番话。

  她亲手把陆知筝逼至绝境,而后却不忍看陆知筝真正跌入尘埃,丢掉自己的性命。

  陆知予趔趔趄趄地转身,在跨出门槛的时候还是猛地被绊了个踉跄。

  狂风卷过将她好不容易聚拢的平静吹了个粉碎,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的内心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

  她曾试想过许多种可能,但没有一种是陆知筝也是受害的一者。

  就像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恶的辩驳,千年来都没有人能够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在彼时灵魂消弭的那刻,她便已经认定陆知筝的罪名。

  而后在悠悠的岁月里搜寻蛛丝马迹将这个判断彻底钉死在对方身上。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知道这趟重返人间的意义,从孤魂野鬼到还阳人世。

  她凭的就是胸间这一股恨意及为自己讨一分公道正义。

  可此刻她那漫天的怨恨一时之间无处安放,炸开零星血肉,露出内里模糊脆弱的支撑。

  陆知予疑过徐毓敏是其帮凶,为了心中所爱不惜和陆知筝联手,但她从未想过从一开始引导这份恶的正是徐毓敏本人。

  陆知予满腔不平的承载者,难道不是一直只有陆知筝一人吗?

  她们之间的羁绊延续了那么多年,扎扎实实的怨,滔天的不解。

  全都犹如实物,将二人丝丝缠绕。

  她听见沉在梦魇中的陆知筝呓语不停:“毓敏姐姐,阿筝什么时候才能和你们一块玩儿?

  “真的?只要她消失就可以了吗……”

  陆知予为陆知筝定下的罪名被重重摧毁,一时竟不知究竟该将那些翻涌的情绪安放在何处。

  一天前陆知予可以斥她天性恶毒,责她极端偏执。

  但如今那些不能理解的罪名突然有了名目,那就是为心怀不轨之人的教唆,坐收渔利之人的挑拨。

  她所厌倦的,所不解的,她内心无法和自己达成共识的拉扯在这一刻宣告了结局——

  你自以为是的认知皆是虚妄,误以为真的才是欺骗。

  陆知予冷汗淋淋地坐在屋檐下,毫无顾忌地一把仰躺在地。

  像年少时乘凉般将衣袖掩于面上,小声呜咽。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些往事了,孤独自封在海都小院的十年。

  忐忑不安地回到家人身边,用蹩脚的方式试探亲情,抛弃自我对陆知筝有求必应。

  甘愿成为众人的笑柄,游离在热闹边缘也不以为意。

  听说父亲为她定下谢家的亲事,惶恐之余,她的心中亦多了几分对良人的期盼。

  后来面对陆知筝替嫁的苦苦请求,陆知予辗转难眠。

  终究还是成为了欺骗的帮凶,欺骗谢汕秋,也欺骗了她自己的心。

  她刻意在谢汕秋面前扮演市侩恶俗的模样,将自己在人前和陆知筝明显地区分开来。

  一来二去之下,谢汕秋如愿以偿地娶到了他心爱的姑娘,陆知筝也成了最幸福的新娘。

  而陆知予却分辨不清那夜的洞房花烛是她自己,还是在扮演旁人。

  她满心的愧疚,常觉亏欠阿筝许多。

  直到有一日,她惊觉腹中有了谢汕秋的骨肉。

  就在她咬牙要将孩子摒弃的时候,却又阴差阳错地容许那个新生命留了下来。

  她只能整日躲藏呆在不见天日的屋子里,在简陋之地秘密生子。

  心中暗自给那孩子取了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小名,她叫他安安,安康吉乐的安。

  陆知予拼死生下却被抱走冠以他人姓名的孩子,听说他叫谢岸,极得谢震的喜爱。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她亲历过的人生,她本可以隐忍地付出一切。

  如果在身死魂散之前,没有听见那些好心告知的话,也许此刻的她正不知今夕何夕地重启另一段人生?

  陆知予诙谐地想着,她咧开的嘴角笑着笑着就僵硬的厉害,直到脸上的五官再也带不起一丝弧度。

  在某个时刻,有时是散步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有时只是看见窗外枝头驻足了一只飞鸟。

  她都会想起曾经不够如意的过去,于是开始郑重敬告自己。

  不可以重蹈覆辙,不可以在同一个人身上栽倒两次。

  于是只要有不安分的回忆想要冒头,陆知予就会在涨潮前夕将那些脆弱统统压下去。

  可她忘了,压抑的太狠就又会变成上一世将自我泯灭那样。

  找不到自我,永远在他人的期待中存活。

  陆知予静静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她支开了所有下人,一个人无言审视着自己的内心。

  而陆旭酩就一直站在不远处,他的眼神落在陆知予瘦削的肩膀上。

  想替她拂去肩上飘零的花瓣,可始终没有上前一步。

  他不知道对于陆知予而言心中正在经历怎样的挣扎,但作为他的父亲。

  这世上陆知予最亲近的人之一,他却不知怎么解开她心中的结。

  满满小的时候便不爱哭,陆缅写信来说满满的情绪从不外露,她就像一棵松,将自己扎进了小小的别院里。

  满满早慧,早慧有早慧要经受的苦。

  他有些明白了陆缅对他的叮嘱:不要管教她,但绝不能不管。

  否则从始至终,陆知予便总会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

  会认为自己是孤身一人降临在这世间,而不是作为他的女儿陆知予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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