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彼岸

  说他身如狼藉又还差一些泥泞,说他衣冠整整却见那空荡的衣摆下又是瘦削见骨的人。

  二人无言对视,欲说还休,狼犬冲着陈峙松吠叫起来,被习悠一把扯住缰绳。

  他一步步向习悠走来将人大力地揉进怀里。

  “我终于找到你了,习悠。”

  感受到他瘦骨棱棱的身体,女子咧起的嘴角终于忍不住的垂下了。

  “傻子,不是让你不要找我吗?这么远,你是怎么过来的?”

  狼犬乖觉地趴在他们脚底,静静地见证着这场就别的重逢。

  “你见到我说的山川大海了吗?好看吗?”

  习悠神情缱绻,重重的点头:“好看,比书中写的还要美。”

  暂歇的屋子有些简陋,习悠搓了搓手,有些拘束地开口:“地方不大,今晚你先将就将就。”

  陈峙松语气有些急,倾身捉住她的手腕:“那你去哪?”

  习悠挣了挣:“我就在外面,这东面儿有个茅屋,离你不远。

  “你要是睡不惯,等明个儿你回了,找个好些的地方再住。”

  低沉的声音传来:“为什么不敢直视我?明个我回也是带着你一起,否则我不妨也在这片土地上亲自走一遭。

  “等你什么时候愿意和我回去,就什么时候回,要是你不想,那我们就浪迹天涯一生!”

  陈峙松望了望蜷在草窝的狼犬:“你带着它,我带着你,我们三个,将这五洲四海、千山万壑都看一遍。”

  习悠背过身去,一颗晶莹的泪滴从她眼角滴落:“你说的这些,有没有问过我的意愿?”

  她极快地将湿意擦去,目光不容置疑地看向他:“我承认对你有过几分情,可咱们之间隔着天大的沟壑。

  “不是你两三句陪我走遍这世间所有山水就能够抹平的,我要住草屋、上旱厕。

  “我没水的时候要找溪流,没钱的时候要去找地求人给份活干,这些我做惯了,你做不惯。”

  “我可以做!不会的我也可以学!我还可以卖字画,以后你想留在哪里我们就在哪生活。

  “只要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习悠将碎发挽在耳后,露出浓浓的嘲讽。

  “我喜欢的是在高门大院里的你,是那个一身爱洁不沾染任何尘埃的你。

  “是那个可以随手送我值钱玩意儿,把受人追捧字画拿给我解闷的陈家大公子!

  “脱下这身衣服,你什么都不是!卖了那么多年的货,走街串巷,我什么人没见过?

  “趴到岸边喝水的你,不是你,让我动心的那个人也不是。”

  陈峙松握着的手愈发收紧,在她纤细如柳的手腕上留下一圈紫印。

  而后一言不发地褪去外衫,露出里面破破烂烂的里衣来,又从墙角捡起一个灰扑扑的包袱。

  将绳结打开,从里拿出一件千补百衲的衣服:“我看过你缝衣,你看我是不是学得很好?

  他又指了指地上那件崭新的外衣:“每到一个地方打听到和你相像之人,哪怕身上有多狼狈,多脏污。

  “我都会找地方换上月色长衫,你说过喜欢月色的衣裳,走时我带了三件,前两身已经不成样了。

  “你知我陈峙松爱洁,却不知我爱你更甚!!

  “这一路是怎么走来的,何需我来答你?

  “你随口扯的那些谎,我明知道是假的,可心里还是会难过,难过的是我在一刻不停地走向你。

  “在和他们抗争,在为我的妻子争取,可是……你呢?

  “你不仅骗我,你还骗你自己,什么爱过,什么少爷,什么花什么草。

  “八年,整整八年,你和我指天说地,就是不说你的心!

  “那个敢骂敢恨的习悠好像消失了,你好像越来越在意旁人的眼神,可你却不怕吆喝,可以继续精神抖擞地卖货。”

  “我不懂,真的不懂。”

  习悠还是保持着她的缄默,在明晰陈峙松心意的那一刻,她便在畏缩不前。

  市井小民有这样的福气那是高攀,可他呢?

  应该会沦为别人的笑柄吧,和他父亲说的一样,那些世家公子会把他当成茶余饭饱后的谈资。

  他会很累很累的,自己能受了白眼不放在心里算什么厉害,可是习悠舍不得他吃这份苦。

  陈峙松呼了一口气:“你不用现在给我答案,你就在这睡,我去外面。”

  他不容拒绝地将习悠留在了原地,捡起那个土灰色的包袱走了出去,自己在四面漏风的茅屋呆了一晚。

  不知他睡的如何,总之习悠睁着眼就这样到了天明。

  她在上半夜搜刮了无数个理由,却又被那句“可心里还是难过”给驳了回来,然后她再想,再被驳回。

  白日里,陈峙松从善如流地拿起了习悠的行李,熟练地向过路人问路,赚到闲钱便拿去买最低劣的墨水和纸笔。

  一路上都在作画,那画里从不是纯粹的风景,每一张每一幅都有着习悠的身影。

  他们不怎么说话,好像之前的日子已经将想说的不想说的都说完了,只是寡言地看了一个又一个日出日落。

  直到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月,习悠在某个夜晚终于想起那个无眠的下半夜,自己内心中突然冒头的试探。

  “试试吧,试试向他走一步,一路上这么艰难都走过来了,也许真的可以走到彼岸呢?”

  习悠问了回圣都的路程,才走了两个城陈峙松便明白了她的答案。

  他在大街上惊喜欲狂地抱起习悠旋转,文上心头,扯过摊贩的帆布便作画一篇。

  摊主刚要怒气冲冲地找他理论,那府画作便被人以一百两的价格买了下来。

  陈峙松拱手作揖赔了十两给摊主,剩下的银钱则是找了一家上好的客栈。

  洋洋洒洒点了几壶酒和一桌好菜,习悠许多年后都记得他那时的眼睛,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高兴的好像什么似的,抱着习悠又哭又笑:“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陈峙松有妻子了!我有妻子了!!”

  习悠尝了口酒,辣得她眼泪直流。

  那晚陈峙松神智不清地抱着她,明明昏了的是他,可习悠却觉得失了神的是她自己。

  在他进入的那一刻,她不曾推开,她溃不成军地拥住他。

  将自己的回避、怯懦统统隔离在外,在这条路上亲手为自己竖起一座独桥。

  一座只可进,不可退的桥。

  他们辗转回了圣都,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之际,二人执手踏进府中的那一刻。

  习悠听见门房问候的声音:“少奶奶。”

  她面色有些发窘:“别、别这么叫……”

  却看见身旁的那人定住,习悠愣愣地回头,瞳孔瑟缩,自嘲地笑了起来。

  “原来叫的……不是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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