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

  隗玉衡思索了一瞬,“你恪尽职守,令百姓免于战乱,未尝不是哀民之苦。何况,你为臣者,忠于君王,何错之有?”

  蓦然间,宿长林抬眸去看他,尽显动容。

  隗玉衡定定地瞧着他,觉得他眼眸里流露出的触动泛着潋滟的光。

  “放心,即便有一天你受了责难、罢了官,我也养得起你!”隗玉衡胸有成竹地拍了拍腰包。

  宿长林徒然笑笑,没放在心上,“我还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

  闻言,隗玉衡的眸光不由黯淡了下来,但也没再说什么。

  他知道,他们不是一路人。

  从来都不是。

  “大司徒,您别等了,大王…是不会召见您的。”寺人在大殿前颔首躬身对宿长林说着。

  他已经将将等了三个时辰了,朝堂不见,他便来勤政殿求见,可从拂晓等到晌午,大王还是不愿见他。

  宿长林呼出口气,眸若死灰,藏在广袖下的手掌不断缩紧,舆图也被攥出了痕迹。

  他转了转身子,发觉脚下有些僵硬。

  就如他的心,也从一片赤忱,被逐渐冷却。

  宿长林垂首,回身离开,却在下了勤政殿的踏跺之后,忍不住又朝后宫的方向望了望。他不明白,在大王心中,温柔乡真的会比王位更重要否?大王真的……一点都不担忧逆臣叛乱否?

  思索之间,远处的廊道上忽然多了许多行色匆匆的宫人,手中还接连拿着许多东西。

  宿长林满面疑惑,眼珠子随着众人也来来回回地转着。

  忽然,他看到个眼熟的身影。

  “虢公?”

  他朝远处喊了一声,继而迅速拉起衣摆朝那头奔了几步,凑到姬葑跟前,抬手揖了一礼,“虢公,这是何意?”

  “哦,大司徒啊。”姬葑也回了一礼。

  “大王眼下可有空闲?昴有要事启奏。”

  “哎哎,大王忙着呢!”姬葑一把按住了宿长林,“现今后宫里乱得很,你看这宫人来来去去的,都忙着收拾行装呢!”

  “收拾行装?大王要去何处?”宿长林不解。

  “哦,大王预备带王后前往骊山小住几日。”

  “骊山?”宿长林蹙了蹙眉,“仲秋之际,骊山也萧条,有何值得游玩之处?”

  姬葑舔了舔下唇,不曾答话。

  “虢公?”

  宿长林心头忽然萌生了一种不妙的感觉,“大王此举,有何深意啊?”

  姬葑闻言咂了咂嘴,抬手拍了拍宿长林的背,“大司徒啊,你可知……大王为何不愿召见你?”

  宿长林语塞,真话说不出口,假话……又不知该说甚么。

  “因为你做事儿太不讨喜了!大王不愿听你说话。”姬葑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虢某之所以能时时在大王跟前进言,便是因为虢某能给大王出主意!”

  宿长林神色一抖,不可思议地望向了姬葑,“大王此次骊山之行,是虢公所荐?”

  姬葑撇了撇嘴角,不置可否。

  宿长林心头冷鸷,“可骊山之上,有何能讨王后欢心之物?”

  姬葑徒手掸了掸身上的华虫纹,脸上稍有得意之色。

  宿长林蹙紧了眉宇,“骊山之上只有烽台,烽燧是为召集诸侯勤王御敌,可眼下,敌国并无异动。”

  姬葑撇撇嘴角,依旧不语。

  宿长林神思一晃,“虢公,莫非此举是为……”

  “诶!”姬葑叹了口气,“为博王后一笑,虢某为大王也是想破了头颅啊!”

  “你…!”宿长林目眦欲裂,“虢公如此做,将大王之民心置于何地?大王若将诸侯忠心视作儿戏,他日若真有敌国入侵,大王还如何群令诸侯?”

  “君令臣受!不论大王作何抉择,若诸侯间有不从者,皆是有不臣之心,理当杀之而后快。”姬葑轻飘飘地睨他一眼,“大司徒以为呢?”

  宿长林咬紧了牙关,恨其有力为而无心为,又恨自己有心为却无力为,“虢公如此行事,就不怕因果反噬?”

  姬葑不以为然地轻笑一声,“虢某如此做,也是为了虢国子民,只有取得大王欢心,才能减少赋税、甚至得到赏赐!”说着,他不禁呵呵地笑出声来。

  宿长林的眉宇越蹙越紧,“可……”

  “莫非虢某该像大司徒一样死板,大王连见、都不愿见一面?”

  宿长林紧了紧手掌,关节被攥得咯咯作响。

  姬葑行至他身侧,轻声叹道:“曾几何时,虢某也如大司徒一般,虢某之父也如大司徒之父,但不同的是,虢某懂得及时止损,是以,虢某之父能自狱中获救,而大司徒之父,却只能在狱中患病,最终…撒手人寰。”

  宿长林的心被猛然刺痛,姬葑离去时的衣衫敲打到他,险些令他没有站稳。

  舆图在手心里感到了潮热……手指微微颤抖,他的呼吸开始紊乱,心有悸动而难以自持。

  他神色恍惚地转身离去,一步一顿。在僵硬的背影中,他心头的某些想法,却逐渐变得果决。

  宿长林回到家后的那一晚,书房的薪火燃了彻夜。

  隗玉衡没有多问,就在内室的床榻上隔着斧依看了他一宿。

  他在几案上泼墨挥毫,专注的身影打在斧依上,有些模糊,又随着薪火的晃动而晃动。隗玉衡知道自己的指尖难以触及,但哪怕是远远地看着,都会觉得很安心。

  那是无比温润的一个人,有着最好的脾性。别人冒犯他,他从不生怨;别人伤害他,他也愿意原谅。

  而隗玉衡是个极其没有耐性之人,有一次走货行至城门时,上交玺节之后却因士兵查验过于细致而等待良久,这批货很急,隗玉衡已经处于暴怒边缘,然而他却拍一拍他的手臂,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无妨,交给我。”

  很多次,那人总能在他因烦躁而思绪紊乱时,神色泰然地处理一切。

  而且,那人的脾气实在太好,他试了很多次才找到惹怒他的法子。但即便是那人生气了,至多也只是骂他一句‘竖子’。

  他用手扶着鬓角,望着模糊而跳动的身影,眼皮也渐渐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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