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贰
祁方贺的目光移向寺人，“大君和大宗伯在议何事？”
“在议……祭祖事宜。”
“嗯，虽说少君嫁入我国已有半年之余，但国事繁杂，却是如今才得以随大君行祭祀之礼，是要仔细一番。”祁方贺话间不动声色地瞟了瞟宿长林，见其神色木然，似乎并无不满，只是衬得一双眼眸愈加黯淡无光。
“是，大君珍爱少君，阖宫尽知，有关少君之事，大君总是事无巨细的。”寺人躬身附和着。
祁方贺转眸端详着宿长林的神色，刚张开口预备寒暄时，远处却响起了大宗伯何焕的声音。
“大君身旁岂可连个侍候笔墨之人也无？”
何焕那眼睛直直地盯着宿长林。
然这于宿长林而言，何尝不是一种侮辱？
寺人倒是反应快，立刻小碎步跑了过去，“奴该死，奴这就去。”
何焕顿了片刻，后而拂袖回身又进了大殿之内。
祁方贺蹙了蹙眉，转首望向了宿长林，“大君平日极少过问此类琐事，只是眼下因少君之故，才传大宗伯来多问个几句。”
“是啊，我本该就知道的，君王岂会何人都见？原先都不会，如今我不过小小肆师，便更不会了。”
“大司…”祁方贺一时情不自禁，幸而眼下无旁人，幸而又紧急住口，“庄上士何必妄自菲薄？大君与你心中的先王不同，大君是明君、亦是仁君。眼下局面固然有些委屈先生才华，但大君身为晋国国君，需顾全之事远非先生一人。”
“庄某自然明白。祁上士也莫要误会，庄某对大君感激不尽，并无不敬之心。”
祁方贺缓缓松了口气，“今日……想必大君并不知先生等在殿外。方才一见，莫非……大宗伯对先生有误会？”
宿长林知道再等无益，便已然转了身，与祁方贺并行一段。
“此位空缺，原本是该由大宗伯向大君举荐人选，但如今，庄某却占了这个位置，祁上士应该明白。”
“是，此事正是我经手。大君不便出面，我便借了旁人的名头，知会了大宗伯一声。”祁方贺突然转向宿长林，“莫非先生在春官之内也是如此……？”
“也倒还好，平日是与小宗伯交游多些，是以与大宗伯浅淡了些。”
祁方贺了然地点点头。
过了风口，风声也便小了些。
“世卿制下，擢升始终难如登天……”
宿长林的声音虽小，祁方贺却也听了个清楚。
他脸上并无不满之意，更多只是落寞……祁方贺转了转眸子，浅浅宽慰道：“其实，眼下京畿之中也是水深火热。两王登基，手下权势争得不可开交，太史纪事也是改了又改，两头都不敢得罪。晋国之内，也算得一方乐土了。”
“是啊，大君英明神武，治国有方。”宿长林往远处眺了眺，微微呼出一口浊气。
祁方贺见得他展颜，也松了口气，“在下深知在官职上帮不到先生，但若先生有所需，只要知会在下一声，在下必当全力以赴。”
宿长林转首过来，深深地作了一揖，“多谢祁上士。”
“先生客气。”
祭祀将近眉睫之期，姬兆离手上政务更忙，又是一连三日都未曾踏入后宫。
“芷沅，予手上可有私产？”
芷沅愣了愣，搞不清楚这话为何要问她，“禀少君，奴不知……”
雪芒了然，“哦，予是说，大君可有赏赐给予些私产？予的记性不好，见这账册中没有的，便是真的没有了？”
芷沅这才松了口气，“是的少君，大君……此前并未赏赐过，少君的积蓄，唯有月奉而已。”
“哦……”雪芒了然地点点头。
子络偏首望去，将手上最后一点活计收了尾，便捧着册子走过去，“少君，帐对好了。”今日一早，从善欲封她做世妇，派人往思政殿递了消息，姬兆离也准了。眼下子络除了做世妇应尽之事，便还要帮她盯对账目。
“好。”雪芒伸手接过。
子络望着她的侧颜若有所思，继而抬眸问道：“少君的朝食可备好了？”
芷沅顿了一顿，“尚未。”紧着又朝雪芒行礼道：“奴这就去看看。”
雪芒的目光追着她一路出去后，便转向了子络脸上。
“少君……莫非还是在为离宫做打算？”
雪芒敛下眸色，“虽然尚未有定论，但手里有些钱财总归是没有坏处的！眼下手中积累还是太少了，得想办法多赚些钱币才好……”
子络叹了口气，跪坐在她身侧，“前几夜，臣碰到大君了。”
她手上动作一滞，“在何处？”
“殿门之外。”
“他进来了？”
“不曾，他只在门口立了片刻，便走了。他因少君不曾去看望他而心怀芥蒂，甚至……还怀疑了宿先生。”后三字她咬得极轻，只在她耳边，确保她一人能听见。
缓缓的，雪芒的眉心也皱了起来，“他如何对我都不要紧，但是……绝不能牵连先生。”
“是以，为了先生，你也该修复与大君的关系，是吧？”
雪芒站起身来，不禁开始踱步，“可是……依先生的才华与心气，倘若他得到重用是因我之故，这对先生，又何尝不是一种侮辱？”
子络一时语塞，懒得辩驳。
“只是……我若与大君始终保持现状，不一定能帮到先生，却可能会害了先生……”
闻此，子络终于认同地点了点头，“是啊，所以不论如何，你与大君修好，总是没有坏处的！”
她还是摇头，“我是说，大君不能过于在意我与先生的交情，否则即便我们清白，在大君眼中，始终是过不去颜面的。”
“那你想如何？与先生割袍断义？”子络忽然不明白她的心意了。
“我们如今一个在前朝一个在后宫，日复一日不见面，与没有交情也算一般无二。主要是大君的心意……”
子络心神一震，这才彻底明白过来——她这是想让大君心中彻底没有她！
“我不理解！”子络有些愠怒，一把拽过她的手臂，“你千辛万苦从虎口逃出是为了甚么？”
雪芒微微一怔。
“为了能让日子过得好些，为了安稳度日，为了过回原本属于你的生活！是与不是？”
“是。”她轻轻挣开了她的桎梏，“可人生在世，并非只有一条路可选。人的心境，是会变的。”
她回想着自己的心路历程，发觉很多东西都已经改变。原来最想要的，太久没有得到，如今也已变得不想要了。
不如就算了。
“可不论如何改变，人总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利益，对吧？”子络漠然道。
雪芒转眸望去，“此话何意？”
“堂堂的晋国君妇，如今你已稳在其位，甚至你只要勾勾手指，晋侯便会如饿狼扑食一般向你跑来。我们千辛万苦跋山涉水，甚至历经权势更迭、战乱逃生，足足徒步半年之久才走到如今的局面！地位，钱财，权力，你无一不有，你有何理由放弃？”
人之生存是本能。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雪芒也听进去了。
良久，她缓缓地坐了下去，“这是第一次，你如此清晰地为我分析利弊。可是子络，经历了这样多事情，我也不止一次地反复思量过，最终的结论是：我不想待在这里，一点都不想。”
一滴清泪从她面庞滑落。
子络被吓了一跳，她从不知她对公宫会有抵触之心，“为何？千辛万苦找晋侯、来晋国，不就为了这一日？”
“不！我是为了先生！”她拼命忍着，没再让眼泪淌下，“晋侯求娶我，上阳有人顶替我，这是我唯一的筹码，唯一……能够帮到先生的途径。”
子络抿着唇瓣，知道利益恐不能将她挽留，便就再多问一句：
“那，你对大君，心中便无半分情意否？”
作者有话说：
“在议……祭祖事宜。”
“嗯，虽说少君嫁入我国已有半年之余，但国事繁杂，却是如今才得以随大君行祭祀之礼，是要仔细一番。”祁方贺话间不动声色地瞟了瞟宿长林，见其神色木然，似乎并无不满，只是衬得一双眼眸愈加黯淡无光。
“是，大君珍爱少君，阖宫尽知，有关少君之事，大君总是事无巨细的。”寺人躬身附和着。
祁方贺转眸端详着宿长林的神色，刚张开口预备寒暄时，远处却响起了大宗伯何焕的声音。
“大君身旁岂可连个侍候笔墨之人也无？”
何焕那眼睛直直地盯着宿长林。
然这于宿长林而言，何尝不是一种侮辱？
寺人倒是反应快，立刻小碎步跑了过去，“奴该死，奴这就去。”
何焕顿了片刻，后而拂袖回身又进了大殿之内。
祁方贺蹙了蹙眉，转首望向了宿长林，“大君平日极少过问此类琐事，只是眼下因少君之故，才传大宗伯来多问个几句。”
“是啊，我本该就知道的，君王岂会何人都见？原先都不会，如今我不过小小肆师，便更不会了。”
“大司…”祁方贺一时情不自禁，幸而眼下无旁人，幸而又紧急住口，“庄上士何必妄自菲薄？大君与你心中的先王不同，大君是明君、亦是仁君。眼下局面固然有些委屈先生才华，但大君身为晋国国君，需顾全之事远非先生一人。”
“庄某自然明白。祁上士也莫要误会，庄某对大君感激不尽，并无不敬之心。”
祁方贺缓缓松了口气，“今日……想必大君并不知先生等在殿外。方才一见，莫非……大宗伯对先生有误会？”
宿长林知道再等无益，便已然转了身，与祁方贺并行一段。
“此位空缺，原本是该由大宗伯向大君举荐人选，但如今，庄某却占了这个位置，祁上士应该明白。”
“是，此事正是我经手。大君不便出面，我便借了旁人的名头，知会了大宗伯一声。”祁方贺突然转向宿长林，“莫非先生在春官之内也是如此……？”
“也倒还好，平日是与小宗伯交游多些，是以与大宗伯浅淡了些。”
祁方贺了然地点点头。
过了风口，风声也便小了些。
“世卿制下，擢升始终难如登天……”
宿长林的声音虽小，祁方贺却也听了个清楚。
他脸上并无不满之意，更多只是落寞……祁方贺转了转眸子，浅浅宽慰道：“其实，眼下京畿之中也是水深火热。两王登基，手下权势争得不可开交，太史纪事也是改了又改，两头都不敢得罪。晋国之内，也算得一方乐土了。”
“是啊，大君英明神武，治国有方。”宿长林往远处眺了眺，微微呼出一口浊气。
祁方贺见得他展颜，也松了口气，“在下深知在官职上帮不到先生，但若先生有所需，只要知会在下一声，在下必当全力以赴。”
宿长林转首过来，深深地作了一揖，“多谢祁上士。”
“先生客气。”
祭祀将近眉睫之期，姬兆离手上政务更忙，又是一连三日都未曾踏入后宫。
“芷沅，予手上可有私产？”
芷沅愣了愣，搞不清楚这话为何要问她，“禀少君，奴不知……”
雪芒了然，“哦，予是说，大君可有赏赐给予些私产？予的记性不好，见这账册中没有的，便是真的没有了？”
芷沅这才松了口气，“是的少君，大君……此前并未赏赐过，少君的积蓄，唯有月奉而已。”
“哦……”雪芒了然地点点头。
子络偏首望去，将手上最后一点活计收了尾，便捧着册子走过去，“少君，帐对好了。”今日一早，从善欲封她做世妇，派人往思政殿递了消息，姬兆离也准了。眼下子络除了做世妇应尽之事，便还要帮她盯对账目。
“好。”雪芒伸手接过。
子络望着她的侧颜若有所思，继而抬眸问道：“少君的朝食可备好了？”
芷沅顿了一顿，“尚未。”紧着又朝雪芒行礼道：“奴这就去看看。”
雪芒的目光追着她一路出去后，便转向了子络脸上。
“少君……莫非还是在为离宫做打算？”
雪芒敛下眸色，“虽然尚未有定论，但手里有些钱财总归是没有坏处的！眼下手中积累还是太少了，得想办法多赚些钱币才好……”
子络叹了口气，跪坐在她身侧，“前几夜，臣碰到大君了。”
她手上动作一滞，“在何处？”
“殿门之外。”
“他进来了？”
“不曾，他只在门口立了片刻，便走了。他因少君不曾去看望他而心怀芥蒂，甚至……还怀疑了宿先生。”后三字她咬得极轻，只在她耳边，确保她一人能听见。
缓缓的，雪芒的眉心也皱了起来，“他如何对我都不要紧，但是……绝不能牵连先生。”
“是以，为了先生，你也该修复与大君的关系，是吧？”
雪芒站起身来，不禁开始踱步，“可是……依先生的才华与心气，倘若他得到重用是因我之故，这对先生，又何尝不是一种侮辱？”
子络一时语塞，懒得辩驳。
“只是……我若与大君始终保持现状，不一定能帮到先生，却可能会害了先生……”
闻此，子络终于认同地点了点头，“是啊，所以不论如何，你与大君修好，总是没有坏处的！”
她还是摇头，“我是说，大君不能过于在意我与先生的交情，否则即便我们清白，在大君眼中，始终是过不去颜面的。”
“那你想如何？与先生割袍断义？”子络忽然不明白她的心意了。
“我们如今一个在前朝一个在后宫，日复一日不见面，与没有交情也算一般无二。主要是大君的心意……”
子络心神一震，这才彻底明白过来——她这是想让大君心中彻底没有她！
“我不理解！”子络有些愠怒，一把拽过她的手臂，“你千辛万苦从虎口逃出是为了甚么？”
雪芒微微一怔。
“为了能让日子过得好些，为了安稳度日，为了过回原本属于你的生活！是与不是？”
“是。”她轻轻挣开了她的桎梏，“可人生在世，并非只有一条路可选。人的心境，是会变的。”
她回想着自己的心路历程，发觉很多东西都已经改变。原来最想要的，太久没有得到，如今也已变得不想要了。
不如就算了。
“可不论如何改变，人总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利益，对吧？”子络漠然道。
雪芒转眸望去，“此话何意？”
“堂堂的晋国君妇，如今你已稳在其位，甚至你只要勾勾手指，晋侯便会如饿狼扑食一般向你跑来。我们千辛万苦跋山涉水，甚至历经权势更迭、战乱逃生，足足徒步半年之久才走到如今的局面！地位，钱财，权力，你无一不有，你有何理由放弃？”
人之生存是本能。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雪芒也听进去了。
良久，她缓缓地坐了下去，“这是第一次，你如此清晰地为我分析利弊。可是子络，经历了这样多事情，我也不止一次地反复思量过，最终的结论是：我不想待在这里，一点都不想。”
一滴清泪从她面庞滑落。
子络被吓了一跳，她从不知她对公宫会有抵触之心，“为何？千辛万苦找晋侯、来晋国，不就为了这一日？”
“不！我是为了先生！”她拼命忍着，没再让眼泪淌下，“晋侯求娶我，上阳有人顶替我，这是我唯一的筹码，唯一……能够帮到先生的途径。”
子络抿着唇瓣，知道利益恐不能将她挽留，便就再多问一句：
“那，你对大君，心中便无半分情意否？”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