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叁

  冬日末,虽然疾风依旧寒冷刺骨,但日头已经一日比一日晴好。

  宿长林照常入春官内当职,眼下祫祭已过,最近需准备的便是春祭了。诸事虽繁杂,倒也不是很急。

  他提着垂长的官服,一步一步迈上踏跺。

  “哎,听说了么?庄上士,流连淫乱之所。”

  “甚么?上阳有这地界?”

  “可不,听说狠捞了一笔!还有几位主顾,是京畿的。”

  “京畿之臣?何以会在上阳?”

  “啧,你不知道?前些日子,西王派使臣特意来慰问大君的!不过……就是连带着想对付东王罢了。这几个使臣,在上阳逗留了几日,便出了这档子事儿。”

  “如今天下注重仪礼,列国于男女之事更是恪守婚义七礼,我晋国自勤王以来本就颇受瞩目,此事一出,大君岂会姑息?”

  “是啊,不过一切还只是传言,大君的诏令还未下,是何因果,终是不知啊。”

  “但不论是何因果,庄上士身为春官肆师,染了这些子风尘,不是打宗伯的脸么?”

  “可不是?而且,这庄上士是空袭承了肆师之位的,他背后有些甚么,我等还真是不得而知啊……保不齐……他在此案,远不止主顾这么简单。”

  宿长林面色淡漠,挺拔的身形越走越近,周遭窸窸窣窣,他置若罔闻,依旧一步一稳地向前走着。

  一位士子蹙眉盯着他走过的身影,满面都写着不理解,“哎,你说那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他到底做没做?”

  旁边的人摇了摇头,并不多加关注。

  然他却依旧好奇,“嘶,他为何就能那般泰然?莫非当真是冤枉了他?”

  “大君都未下诏令,无人给他定罪,如何就冤枉了他?”旁边的人这下倒是忍不住了,手上动作都重了些,“说不准他就是脸皮厚!”

  “嗯?何出此言?”

  “占了不属于自己的官职,还安安稳稳地坐着,可不就是脸皮厚么?”

  “可他……恪尽职守,原是一个大体守礼之人啊!”说着,他不禁遥遥地望着宿长林的背影。

  而旁边的另一双眼睛,倒是将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差事办得再好,官职也是抢来的,算甚么正经士族!”

  宿长林尚未走到自己的位席上,迎面便直直碰上了宗伯何焕。

  两人对视良久,何焕眼中的攻击性毫不掩饰,但宿长林仍旧淡漠如斯,谦逊地执手揖了一礼,“见过大宗伯。”

  “给我个准话!”

  宿长林缓缓抬首,起身,却未抬眸。

  在何焕眼中,倒变成了不敢正视。

  “是与否,都是个答案。莫非你只敢做,不敢认否?”

  宿长林面色平静,“是与否,都是个定论。便是诏令未下,如今的流言也已然形成,众人心中认定,晚生的答案,还重要否?”

  何焕冷笑了一声,“那若是大君深究此事、如此问你,你也觉得不重要?”

  “为臣者,谨遵君令便是。”

  说他刚硬吧,他一句狠话也说不出来。说他皮软吧,他倒是咬得紧牙关。

  “好,我且看你这嘴能紧到几时!”

  何焕自知再问不出来甚么,便拂袖而去了。

  一日终了,宿长林压着沉沉的心事回到自己的宅院。

  食案上的哺食还冒着热气,只是人藏在了不见光的角落。

  宿长林神色默然地盯了一会儿,继而转身往一旁走去。

  “阿昴。”

  他的内室,隗玉衡不敢进,便只在门口叫住了他,“先吃饭吧。”

  “没胃口。”

  他冷声回答,隗玉衡也不敢多事。

  “那件事,我会帮你解决,你……”

  “不必了!”他竟背朝他呵了一声。

  缓缓地,隗玉衡终于看见了他的正脸,哪怕一多半都隐匿在了黑暗之中,但却是这些时日以来,他第一次肯面对面地望着他。

  “只要你离我远一点,我就感激不尽了!”

  隗玉衡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从语气中……他明白,他已经足够厌恶他。

  “阿昴,我知我罪大恶极,我不该对你做那样的事情,可我当时真是急疯了,我……”

  “够了!不要再让我想起那回事!”

  宿长林厉声呵止他,僵硬的身子,攥拳的手掌,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原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可未想到,再见时……他还不如当他死了算了……

  *

  隗玉衡握着他的肩膀,双目布满猩红。

  彼时,宿长林尚能平静,“玉衡,未曾寻你,是不想再拖累你。我自己的事,便由我自己去完成吧……”

  “拖累?我从未当你是拖累!你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要与我撇清关系否?”

  宿长林拿下他的手掌,“我所行之事,泥泞不堪,稍有不慎,便臭名远扬、尸骨无存。你不必随我。”说罢,他便独自往门口走去。

  “何谓不必随你!如两年前一般放你离开么?”隗玉衡的声量陡然加大,数月以来的担惊受怕、每每寻人又次次失落的心力交瘁,早已将他的耐性全部磨光了……

  他转身望着他的背影,没有上前,“你放弃自由远赴京畿,得到了甚么?得到的是你父被打入圜土的消息,得到的是他在其中身染恶疾的结果!你待王室一片赤诚,可如今自己又落得何种下场?下场就是他们为了争权夺利而不顾你的生死!下场就是他们如今让你连真实的姓名与身份都失去了!”

  宿长林的背影依旧挺立,仿佛未有半分波澜。

  隗玉衡缓缓上前两步,“阿昴,你心中可曾怨憎?”

  宿长林未语。

  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阿昴,不要再回去了。和我在一起,我们还和从前一样,纵情天下,遨游四海,这样不好么?”

  宿长林默了片刻,终是道:“玉衡,莫再管我了,我所做的任何事,都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隗玉衡的面色僵住了,继而开始暴怒,“岂会无关!你的所有事情、你所有的一切都与我有关才是!我把你当做我的唯一,你把我当做甚么?!”

  这一刻,宿长林终于品出了他情绪中那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忍不住再度上前捏住他的肩膀,“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心悦于你、倾慕于你!我的心里只有你!盼你心中也是如此!”

  宿长林惊恐地挣开了他的手,“你疯了?!”

  “我是疯,可我早就疯了!你不知我初次得知你死讯时有多疯,不知我一次次寻找你又一次次无果时有多疯,你更不知……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在那人群中推杯换盏有多疯!阿昴!他们能给你的,我也能给!好,若你还想重回京畿,还想为你次弟报仇,我也依你,我都依你!把你身边之人换成是我,可好?”

  “隗玉衡!”宿长林低吼着,再度拿掉了他的手掌,“我当你是挚友,你又当我是甚么?!”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是个男人!”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