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明心

  青河一愣,仔细回忆,神色逐渐肃穆,“似乎……并没有多么惊讶?”

  陆知予浅呷了口茶,目光落到被简单易了容的明心身上,轻声道:“谢汕秋这是在告诉我们,我们所说的那个指路人。

  “亦有可能是一种玩笑啊,毕竟这夜有多少真真假假的东西掺和其中,多到几乎快要让人分不清了。”

  青萝有些不理解:“难道他守在那就是为了戏耍我们?谢公子有那么无聊?”

  陆知予笑了:“不是无聊,我们用一个莫须有的‘据说’、‘路人言’就闯进了人的家里,他们为什么不能用热情指路的人试探回来?

  “一来一回的,就能推测出许多东西,真真假假,虚无缥缈还是确有其事,有什么关系?

  “它们混在了一起,但到底是一条线索,有心人都想要得到它。

  “对方的言下之意是,你们找来的这一趟,未必就是对的,就像那人曾好心为你们提供线索,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样。

  “他是在提醒我啊。”

  青萝帮陆知予处理好了伤口,而后又去照看明心,她自从进了陆府,踏进这间院子,稳稳当当坐在这屋里板凳上的时候。

  就表现出了一种索离之意,萧索、黯然和茫然无措给她整个人蒙上一层生人勿近的纱。

  密密织起一张无形的隔膜,将自己和其他人隔开,她好像要思索一件天大的,又毫无头绪的事情。

  那微弱的拒绝之意,让刚进门的陆知予默默咽下让青萝帮明心擦药的打算,转而同青河说起话来。

  好给明心留些喘息的时间。

  其实明心的确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矛盾,这于她而言,已经是比当初闯入县衙想为元云讨一份公道还要困难的事情。

  她不懂,真的不懂。

  她的前半生并不走运,哪里都不大欢迎她,走在人群里偶尔被沾染上几口浓痰那都是家常便饭。

  她将脸涂成泥堆滚过的模样,才能在卖苦力的地方找份差事。

  发工钱的人见她漂泊无依,形如野猴,不敢和人犟嘴,不知道是在哪里犯了罪逃来的,一个见不得光的野孩子。

  知道她不想也不敢把事情闹大,所以管事的常常暗中克扣她的份例,用那些微末的辛苦钱中饱私囊。

  实际上根本饱不了他的口袋,可他就是喜欢,爱看人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的样子,那模样和他在大管事面前太像了。

  像得他没想明白原因,也不打算弄明白,就要将这层层剥削给继承下去。

  所以可怜的小明心,有时干了一月,连三天的口粮都买不着,她也就总是没能攒到足够的银两替病母抓药。

  后来因汗渍晕了脸上的污泥,明心被认出来遭到驱赶,偏偏她还不知道缘由。

  当一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总是没能得到善意,想要做的事情不能成功,整日要为了果腹而惴惴不安,实在是找不到原因的时候。

  她就会觉得自己生来倒霉,很倒霉,好运什么的都和自己无关,倒是有一种关系,那就是好运害怕她。

  怕到会躲着她走。

  有一日她饿得没什么力气,蹲在别人不常路过的街角巴巴望着远处挂着黑色蕃布的算命先生。

  心里五味杂陈,有些像即将被审判命运的穷途末路之人,又有点惧怕听见自己一直这么倒霉的原因。

  想听。又不敢听。

  她蹲在那里,半晌,而后把乱糟糟的头摆成了拨浪鼓,自言自语道:“算了,算命要钱,我明明就知道答案。

  “我的命,就是不好。”

  她拍拍蹲麻的腿筋站起来,掏出自己身上唯二的两个铜板去买了大白馒头。

  馒头那么软那么烫,烫的她都忘了刚刚给自己自批的谶语,欢快回家去了。

  药房的人把棉花扔她身上的时候,她虽然觉得难受,但好像也能理解,不走运嘛,没什么的。

  跪在地上捧着从没拥有过这么大数额的银票,求不到人给她换一点赤石脂的时候,她也知道心平静和的等待。

  在心里盘算再等一刻钟,她就起来,去别的地方再想想办法。

  长久的期待,失望,期待,失望,反复磋磨着这个姑娘,她野蛮生长,没心没肺,好像已经快要淡然了。

  谁都不知道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有多么强烈的渴望,那天遇见恩公,明心以为自己时来运转,苦尽甘来。

  好运鬼迷日眼好死不死的在她身旁栖身,她悄悄告诫自己不要过于欣喜,乐极生悲,悲就又会回到从前。

  她小心翼翼冷静自持的让自己保持平常心,要感恩度日,没想到曾经挡着烈阳像她伸手的恩人,是打着怎样龌龊的心思。

  他欲利用她,要挟她,打倒她,让她学会闭嘴,逼迫她成为他放纵私欲的遮羞布。

  这样的好运,不叫好运,而那个总是对她好的元云,神志不清,为人觊觎。

  现在,陆大小姐又来对她好了,可她明心是什么人呢?

  倒霉的时候她一点都不想自己的日子为何这样,被人好好对待了反而自省。

  她实在是,过惯了,霉习惯了的明心连一点诘问上苍的力气都没有,脾气早就丢掉啦。

  只有在得知元云被欺辱的时候,她才空前愤怒起来。

  而现在,此时此刻,这位叫明心的姑娘问不清自己的心,她不懂陆大小姐为何要帮助她。

  帮她的人会倒霉,她等在客栈里不安、焦虑,怕下一秒就听见陆大小姐出了意外的消息。

  又或者,又或者,陆大小姐终于想明白,不愿意继续帮她的决定。

  她等啊等,等来了一身黑衣,他们在她面前毫不避讳的讨论,把她视为无物,意图将她送到个不知姓名之人的床榻。

  他们眼中写满了不屑,争执起她够不够格的问题来,明心简直连意外都不肯意外一下了。

  不过她到底是个没能认清自己的人,一面想要认栽,又一面做了求救的打算。

  突兀弄乱的床,就是她认了又没完全认的挣扎。

  陆大小姐,竟然真的找过来了。

  找到自己了,又救她一次,于水火之中,亲身涉险,其中的辗转不易她听着就像做梦一样。

  危机四伏下,愿待她好,什么都不求。

  陆大小姐曾对她说过——

  “既决定陪你上堂,我便不惧流言揣测,不怕连坐之罪,更不怕躲在暗处不知方向的箭矢,我只怕你不肯将手给我。”

  泪珠潸然落下,明心终于肯把手交出去,她怎能让这样好的人害怕呢?

  不该让她怕,玉石俱焚,前途渺茫,那又怎样?

  无论如何,她们都一起走吧。

  明心嘴唇嗫嚅,喉咙被烈火燎原又骤逢甘霖。

  她开口道:“陆大小姐,我还能把手给你吗?”

  陆知予偏头浅笑,不说能,也不说不能,站起来,一步步走近,把她的手合在掌里。

  “我等你许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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