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叁
“启禀大君，庄叙人找到了。只是……那两个扣下的京畿使臣一时如鱼归海，尚未寻到。”早朝之后，祁方贺于思政殿禀报道。
姬兆离揉了揉酸涩的眼皮，“何时找到的？”
“昨夜里。”
姬兆离手指微顿，掀眸一望，只见祁方贺抿着唇瓣心虚地垂了首。
他并未于方才朝上禀报此事，就是想要姬兆离处置时方便留有余地，不至于被百官的言辞架起，做出无法宽恕的决断。
“先关起来。”
“是！”祁方贺顿了顿，复问道：“是……关入圜土吗？”
入了圜土，便相当于已经定罪。此事还要看姬兆离是否想要刨根问底地查下去，是否除了洗清此次他出逃之事波及雪芒的嫌疑，还要查清他这案子的前因后果……
然姬兆离身形未动，散发出来的气息却似乎是在不满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宿长林手下留情……
祁方贺便也不敢再求应答，立时颔首，“臣告退。”
又是在他即将走到门口之时，姬兆离又唤住了他：“站住！”
祁方贺回首，作揖礼。
“他与京畿使臣先后逃脱，可有何联系？”
祁方贺抬头思索了片刻，“逃脱……倒未见有何联系，但先生被我们抓住，倒是京畿使臣弃落之故。军士们是在晋国的关隘处查到了线索。”
因这事出得不体面，是以秘而不宣，只是难赌悠悠之口，朝内贵族已口口相传、人尽皆知，市井百姓略有耳闻，城防的军士也暂且不知京畿使臣之事，故此将他们放走了……主要也属实是未想到，那两个使臣居然能趁走水之乱逃离禁锢之所。
姬兆离略微直了直身子，想来他手上的符节在回京畿任职之时便归还了回去，原是指望着靠那两个使臣手上的玉节回到京畿，却不知他们这一番为何又变了卦，将他一人撇了下来……
宿长林还真是……命运多舛。
“找间屋子，把他关起来。”
祁方贺抬首一望，有些诧异，“臣遵君令！”
濯鸾宫内，雪上歌在雪芒的东厢坐着。
一个推杯弄盏，一个面露倦容。
子络疾步从外室进来，挥退了屋内侍立的宫人，径直去了雪芒跟前。
眼神瞟了雪上歌一眼，又回到雪芒身上，“少君，先生……被抓回来了。”
雪芒心神一紧，为之侧目。
子络与其对视，蹙眉轻道：“大君已经下令，将其禁闭。”
“嗯，我没让他坐牢。”雪上歌突然插嘴道。
雪芒下意识瞥了她一眼，但面色依旧未缓，“我要去见他一面。”
子络抿了抿唇，无言相诉。
雪上歌也默不作声，若无其事地饮了杯茶。
雪芒望了她一眼，“虽然你说我帮不了他，但你也说过，我并未错信他。他这样平白遭人诬陷，我依旧不服！”
雪上歌的面色始终淡漠，“我当然明白。即便你不是为了救他，你也会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入了圜土，要见面就不容易了。”
所以，他没入。
她转首望了她一眼，轻道：“去吧。”
或许姬兆离也觉得他们迟早应该见一面，即便是了结，即便是……最后一面。
软禁宿长林的屋子就在阔延宫边儿上，即便雪芒去了，也大可以说是去找他的。
像玉裹门见到的“牢笼”那般，即便是阔延宫内的屋子，也被栅栏一分为二了。
宿长林立在里处，面朝里，背脊直。虽然衣衫沾了些灰土污垢，但他身形板正，仍然品不出狼狈之色，似乎他依旧与从前一样，无需人同情。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了半个身子，转首望了望，得见从善。
“拜见少君。”他躬身作揖，“贱躯不敢劳少君大驾，少君恕罪。”
“我信你。一直都信你。”这屋内除了子络，再无旁人。
宿长林身形微怔，缓缓直起了身子，“是我之过。是我大意，以为此间诸人会与当时的京畿中人一般好。可却是忘了，于京畿之时，上有太宰庇护，下有卿士仰慕，此为地官司徒宿长林才能有的境遇。可如今……吾算何物？”
雪芒垂眸，“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宿长林的声望也是多年以来一点一点挣下的，从前宿长林能做到，往后的庄叙人定然也能做到，先生……何必急于一时？”
“从善。”
唤出她名字的那一刻，宿长林终于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也心知，如今雪芒……大抵是他唯一能够倾诉之人了……
“次弟……死了。”
她怔住了，思绪有些转不过来。
“他只有十六岁，就沦为了他们的牺牲品……”宿长林别开脸，只露了一半侧颜，“继母虽忌惮我，可在旁人眼中、尤其在次弟眼中，却也不曾刻意苛待我，是以次弟惯与我亲近。当年我离家时，他只有八岁，拉我的衣襟问，‘兄长几时回来？’然再见时，却是在父亲的丧礼之上……”
雪芒的身世与他也颇为相似，是以她总能与之共情。此时见他如此伤情，她也难过不已，然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抚慰算好。
“可恨我当年为助西王逃出京畿也是豁出性命去的！然他如今，为了在地官内扶植自己的势力，竟任由他们杀了我宿家唯一的血脉！晋侯……晋侯当初离开京畿已然是大局初定，晋侯不愿助我重返京畿，便也是为了维护他们已有的计策！于是叫我套一张别人的皮行走于世，让宿长林彻底死去……如今宿卿一族彻底陨落，从善，你叫我如何甘心？我岂能不恨？”
他转过身来望着她的那双眼睛已经红透了！
那双眼睛，原本视人时从无敌意；与人交谈时，他的唇角也总会挂着淡淡的笑意。他原是那样一个温润宽厚之人……雪芒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从他的眼中，看到如此愤恨的血光。
可她还是下意识摇了摇头，“大君…并非心狠手辣之人，除了在战场，我相信他不会罔顾他人性命，令弟之死……想来不该因他之故，他离开京畿已久，早是鞭长莫及。”
“我知道。”宿长林面色并无波动，只淡淡道：“不过晋侯……或许是良善之人，但绝非心慈之辈。晋国殇叔曾在位四年，必有根基，若晋侯不能瓦解，安能稳定君位？”
他抬眸，忽而认真地望着她，“他的不忍，独独是对你罢了。”
雪芒神色微怔，脑海中却一时想不到足以佐证此话之事。
宿长林倒是会补充：“重逢之时，若非有你求情，想必晋侯会直接杀了我，永绝后患。左右我于世人心中，早是亡人一具。”
今日乌云蔽日，导致这屋内也是暗暗的，叫人觉得沉闷。
“先生，京畿之事我管不了，但您若在晋国，余生衣食无忧，我是管得了的。”
“从善，我求你一事。”他冷不丁地这样说。
雪芒不禁掀眸认真地看着他。
“庄叙人可以认罪。”
他神色淡漠，雪芒却惊得瞪大了眼睛。
她知道这罪名粘在他身上难以洗刷，可他也真真未想到，他会索性就这样认下了！
然宿长林，有自己的缘由：“此事显然是冲我来的，从我踏入玉裹门的那一刻、从我对晋国有二心之时，晋国，就已经容不得我了……此罪我认与不认，最终都会泼在我身上，已然洗不干净了……但我擅自出逃一事，你安心，我已遵照大君之意述明了前因后果，不会平白连累到你。也希望此事到此为止，莫要牵扯旁人。隗玉衡，对此事一无所知。望从善相助，庄叙人可以认罪，但宿长林的清誉，不容旁人诋毁！”
雪芒呆呆地望着他，心像被拧着一样难受，却无力缓和半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有时我也在想，是否当初不该帮助西王、不该那样早地选择新的政权。有时我也真的情愿……不如就在那时死了作罢。也就不会有后面诸事发生，于我…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雪芒的身形晃了晃，这几句话，听得她心尖发颤。
‘你知道殊途同归么？’脑海中忽然想起了雪上歌对她说的这句话，‘一个人不论重来多少次，不论做出何种选择、有过何种得失，他的结局，终将都会走向那唯一的一个。’
因为宿长林，始终都是宿长林，不是别人。
“好，我答应你。”
雪芒应下之后，本欲转身离去，可身子一僵，心跳咚咚作响，还是又回了头。
“先生。我于年少时，便一直仰慕你。仰慕你的学识与才华，仰慕你生得一幅好皮囊，也能穿过花丛间、不染脂粉香，更仰慕你能受天子之令纵情列国、普授周礼，做于天下民生都有益的君子。时至今日，我仍然庆幸自己不曾信错你，更庆幸自己从未有片刻怀疑将错信你。从前，我视先生为夜之星辰，经久不灭，但此今往后，我愿先生如夏之朝露，生生不息。”
‘宿长林，请你一定要努力地、好好地，活着！’
“谢谢你，从善。”
他的嘴角终于又挂起了温和的笑意。
仿佛，他还是他，从未改变。
作者有话说：
姬兆离揉了揉酸涩的眼皮，“何时找到的？”
“昨夜里。”
姬兆离手指微顿，掀眸一望，只见祁方贺抿着唇瓣心虚地垂了首。
他并未于方才朝上禀报此事，就是想要姬兆离处置时方便留有余地，不至于被百官的言辞架起，做出无法宽恕的决断。
“先关起来。”
“是！”祁方贺顿了顿，复问道：“是……关入圜土吗？”
入了圜土，便相当于已经定罪。此事还要看姬兆离是否想要刨根问底地查下去，是否除了洗清此次他出逃之事波及雪芒的嫌疑，还要查清他这案子的前因后果……
然姬兆离身形未动，散发出来的气息却似乎是在不满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宿长林手下留情……
祁方贺便也不敢再求应答，立时颔首，“臣告退。”
又是在他即将走到门口之时，姬兆离又唤住了他：“站住！”
祁方贺回首，作揖礼。
“他与京畿使臣先后逃脱，可有何联系？”
祁方贺抬头思索了片刻，“逃脱……倒未见有何联系，但先生被我们抓住，倒是京畿使臣弃落之故。军士们是在晋国的关隘处查到了线索。”
因这事出得不体面，是以秘而不宣，只是难赌悠悠之口，朝内贵族已口口相传、人尽皆知，市井百姓略有耳闻，城防的军士也暂且不知京畿使臣之事，故此将他们放走了……主要也属实是未想到，那两个使臣居然能趁走水之乱逃离禁锢之所。
姬兆离略微直了直身子，想来他手上的符节在回京畿任职之时便归还了回去，原是指望着靠那两个使臣手上的玉节回到京畿，却不知他们这一番为何又变了卦，将他一人撇了下来……
宿长林还真是……命运多舛。
“找间屋子，把他关起来。”
祁方贺抬首一望，有些诧异，“臣遵君令！”
濯鸾宫内，雪上歌在雪芒的东厢坐着。
一个推杯弄盏，一个面露倦容。
子络疾步从外室进来，挥退了屋内侍立的宫人，径直去了雪芒跟前。
眼神瞟了雪上歌一眼，又回到雪芒身上，“少君，先生……被抓回来了。”
雪芒心神一紧，为之侧目。
子络与其对视，蹙眉轻道：“大君已经下令，将其禁闭。”
“嗯，我没让他坐牢。”雪上歌突然插嘴道。
雪芒下意识瞥了她一眼，但面色依旧未缓，“我要去见他一面。”
子络抿了抿唇，无言相诉。
雪上歌也默不作声，若无其事地饮了杯茶。
雪芒望了她一眼，“虽然你说我帮不了他，但你也说过，我并未错信他。他这样平白遭人诬陷，我依旧不服！”
雪上歌的面色始终淡漠，“我当然明白。即便你不是为了救他，你也会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入了圜土，要见面就不容易了。”
所以，他没入。
她转首望了她一眼，轻道：“去吧。”
或许姬兆离也觉得他们迟早应该见一面，即便是了结，即便是……最后一面。
软禁宿长林的屋子就在阔延宫边儿上，即便雪芒去了，也大可以说是去找他的。
像玉裹门见到的“牢笼”那般，即便是阔延宫内的屋子，也被栅栏一分为二了。
宿长林立在里处，面朝里，背脊直。虽然衣衫沾了些灰土污垢，但他身形板正，仍然品不出狼狈之色，似乎他依旧与从前一样，无需人同情。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了半个身子，转首望了望，得见从善。
“拜见少君。”他躬身作揖，“贱躯不敢劳少君大驾，少君恕罪。”
“我信你。一直都信你。”这屋内除了子络，再无旁人。
宿长林身形微怔，缓缓直起了身子，“是我之过。是我大意，以为此间诸人会与当时的京畿中人一般好。可却是忘了，于京畿之时，上有太宰庇护，下有卿士仰慕，此为地官司徒宿长林才能有的境遇。可如今……吾算何物？”
雪芒垂眸，“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宿长林的声望也是多年以来一点一点挣下的，从前宿长林能做到，往后的庄叙人定然也能做到，先生……何必急于一时？”
“从善。”
唤出她名字的那一刻，宿长林终于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也心知，如今雪芒……大抵是他唯一能够倾诉之人了……
“次弟……死了。”
她怔住了，思绪有些转不过来。
“他只有十六岁，就沦为了他们的牺牲品……”宿长林别开脸，只露了一半侧颜，“继母虽忌惮我，可在旁人眼中、尤其在次弟眼中，却也不曾刻意苛待我，是以次弟惯与我亲近。当年我离家时，他只有八岁，拉我的衣襟问，‘兄长几时回来？’然再见时，却是在父亲的丧礼之上……”
雪芒的身世与他也颇为相似，是以她总能与之共情。此时见他如此伤情，她也难过不已，然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抚慰算好。
“可恨我当年为助西王逃出京畿也是豁出性命去的！然他如今，为了在地官内扶植自己的势力，竟任由他们杀了我宿家唯一的血脉！晋侯……晋侯当初离开京畿已然是大局初定，晋侯不愿助我重返京畿，便也是为了维护他们已有的计策！于是叫我套一张别人的皮行走于世，让宿长林彻底死去……如今宿卿一族彻底陨落，从善，你叫我如何甘心？我岂能不恨？”
他转过身来望着她的那双眼睛已经红透了！
那双眼睛，原本视人时从无敌意；与人交谈时，他的唇角也总会挂着淡淡的笑意。他原是那样一个温润宽厚之人……雪芒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从他的眼中，看到如此愤恨的血光。
可她还是下意识摇了摇头，“大君…并非心狠手辣之人，除了在战场，我相信他不会罔顾他人性命，令弟之死……想来不该因他之故，他离开京畿已久，早是鞭长莫及。”
“我知道。”宿长林面色并无波动，只淡淡道：“不过晋侯……或许是良善之人，但绝非心慈之辈。晋国殇叔曾在位四年，必有根基，若晋侯不能瓦解，安能稳定君位？”
他抬眸，忽而认真地望着她，“他的不忍，独独是对你罢了。”
雪芒神色微怔，脑海中却一时想不到足以佐证此话之事。
宿长林倒是会补充：“重逢之时，若非有你求情，想必晋侯会直接杀了我，永绝后患。左右我于世人心中，早是亡人一具。”
今日乌云蔽日，导致这屋内也是暗暗的，叫人觉得沉闷。
“先生，京畿之事我管不了，但您若在晋国，余生衣食无忧，我是管得了的。”
“从善，我求你一事。”他冷不丁地这样说。
雪芒不禁掀眸认真地看着他。
“庄叙人可以认罪。”
他神色淡漠，雪芒却惊得瞪大了眼睛。
她知道这罪名粘在他身上难以洗刷，可他也真真未想到，他会索性就这样认下了！
然宿长林，有自己的缘由：“此事显然是冲我来的，从我踏入玉裹门的那一刻、从我对晋国有二心之时，晋国，就已经容不得我了……此罪我认与不认，最终都会泼在我身上，已然洗不干净了……但我擅自出逃一事，你安心，我已遵照大君之意述明了前因后果，不会平白连累到你。也希望此事到此为止，莫要牵扯旁人。隗玉衡，对此事一无所知。望从善相助，庄叙人可以认罪，但宿长林的清誉，不容旁人诋毁！”
雪芒呆呆地望着他，心像被拧着一样难受，却无力缓和半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有时我也在想，是否当初不该帮助西王、不该那样早地选择新的政权。有时我也真的情愿……不如就在那时死了作罢。也就不会有后面诸事发生，于我…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雪芒的身形晃了晃，这几句话，听得她心尖发颤。
‘你知道殊途同归么？’脑海中忽然想起了雪上歌对她说的这句话，‘一个人不论重来多少次，不论做出何种选择、有过何种得失，他的结局，终将都会走向那唯一的一个。’
因为宿长林，始终都是宿长林，不是别人。
“好，我答应你。”
雪芒应下之后，本欲转身离去，可身子一僵，心跳咚咚作响，还是又回了头。
“先生。我于年少时，便一直仰慕你。仰慕你的学识与才华，仰慕你生得一幅好皮囊，也能穿过花丛间、不染脂粉香，更仰慕你能受天子之令纵情列国、普授周礼，做于天下民生都有益的君子。时至今日，我仍然庆幸自己不曾信错你，更庆幸自己从未有片刻怀疑将错信你。从前，我视先生为夜之星辰，经久不灭，但此今往后，我愿先生如夏之朝露，生生不息。”
‘宿长林，请你一定要努力地、好好地，活着！’
“谢谢你，从善。”
他的嘴角终于又挂起了温和的笑意。
仿佛，他还是他，从未改变。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