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肆

  祁方贺收到雪芒到阔延宫的消息后便也立刻赶了过来,就在禁闭宿长林的屋舍门口徘徊。

  未至多时,门便被子络打开了,雪芒从里面走出,神情落寞,眼波无光。

  祁方贺立即上前,“拜见少君。”

  雪芒置若罔闻,依旧呆滞地往前走着。

  子络望了一眼祁方贺,有些欲言又止,旋即又紧着跟上了雪芒。

  祁方贺左右看看,还是先嘱咐了一声看守的心腹军士:“今日少君来阔延宫是看望大君的,你们所看管之人不得与任何人相见串供!”

  “属下明白!”

  祁方贺松了口气,再望向雪芒与子络方向时,发觉二人已走出颇远的一段距离,眼看就要出了阔延宫……祁方贺一跺脚,还是追了上去。

  “少君!”祁方贺抱拳喊了声,挡住了雪芒去路。

  她这才停下脚步,“庄叙人…认罪!”

  祁方贺猛然抬首,眼睛瞪得老大,“先生……当真……”

  “不,他未行逾矩之事。但既迈入泥沼,衣衫便无法纤尘不染。”

  祁方贺先是松了口气,后又不可思议,“虽说此案不论结果如何,先生的仕途都算到此为止了。但既然先生没做,又何必要揽下这样的不齿之罪,便是放任大司寇将此案了结……”

  “不能再查下去了!”雪芒合了合酸胀的眼皮,颤抖地呼出一口浊气,“庄叙人之过,与宿长林无关。”

  祁方贺旋即懂了,宿长林既已在世人心中清白地死去,那这死后的污名……无论如何也不该他来背了。

  “臣明白了。”

  祁方贺行了一礼,后又小心翼翼地抬首望了一眼,试探道:“大君此刻就在阔延宫内,少君既来了,不若去见见大君?”

  雪芒淡淡摇了摇头,“此事既说与了祁上士,便有劳祁上士转达吧。予先回宫了。”

  祁方贺眼睁睁看着雪芒自他面前走过、离开了阔延宫,顿时懊悔地拍了自己一掌,“我就不该多问这一嘴!”

  子络在一旁叹了口气,“少君如今心里乱得很,便是此时见了大君,于事态也并无益处,还不如不见。”

  祁方贺转首望着她,只见她低垂眼眸,心绪似也有些低落,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也随着雪芒的方向跟了上去。

  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胸腔不知为何阵阵作痒……

  “子络!”他忍不住唤了她一声。

  子络闻声回眸,等他言语。

  可他望着她,却又突然说不出话了。

  他想说什么呢?

  是想告诉她,过些日子,他可能要随大君一起离开公宫了,此一去生死难料,便想知会她一声……

  可为何单单想对她说呢?

  他也不知道。

  是以这话,他最终也没说出口。

  “好好照顾少君!”

  子络徒然笑笑,“那是自然!”

  回到濯鸾宫后,雪芒便坐于桌案前盯着面前茶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发呆。

  子络唤来庖厨呈膳,菜品布施完毕后,她便去西厢寻雪上歌来一起用饭。

  但西厢早已是空空如也。

  问过芷沅才知,今晨她们前往阔延宫前脚刚走,雪上歌后脚也便离开了。

  子络远瞧着雪芒似乎无甚食欲,便挥退了众人。

  “雪上歌…已经离开了。”她上前道。

  雪芒的眼眸中起了一丝生气,但却也未感到诧异,“她解了我的疑惑,便功成身退了。也不知我的话,她听进去没有……”

  “甚么话?”子络有些好奇。

  ‘雪,答应我,不要放弃前世的大君!你莫要忘记,你最后想要离开前世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救他的!我仍然认为,你爱我之心与爱他之心,是一样重的。’

  她把自己说得自私又无情,可雪芒心里知道,她并非那样之人。否则,她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再造一个这样的世间来填补她雪从善的人生。

  她说姬珂永远也触及不到她的人生,那雪从善又如何会影响她的人生呢?

  若她当真自私,就不会为她雪从善的人生而费心了。

  而如今,雪从善已经如愿得到了所爱之人,所以,雪从善也希望雪上歌,不要放弃那个真心爱她之人。

  “无事。”千言万语,说来话长,难以言喻。

  不过……她的目光望向子络,想起了雪上歌的话,“子络,你也都记得,是否?”

  子络怔怔地盯了她片刻,俶尔便笑了,“我还以为,是只有我一人记得。”

  得到了准确的答案,雪芒忍不住有些激动,无比庆幸,她终于在无垠沧海中找到了另外一粟。她已经很满足,是于万千异类中哪怕只找到一个同伴都不再孤独的满足。

  她伸手拉她坐下,忍不住与她讨论了起来,“如此说来,你是一直都记得?你为何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呢?”

  子络笑了笑,“因为我也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你也未曾提起啊。因怕你觉得我很奇怪,于是我便也装着是与你初次相遇,重新再过一遍这样的人生。”

  “那你从未怀疑过从前那些是梦境吗?”雪芒叹了口气,“在与雪重逢之前,我望着所经所事,有些相同却又不尽相同,看似来生却又不像前世,一直都有些迷离,在现实与梦境中盘旋反复……后而是听了你的劝,才重新审视了目前的处境,愿意相信了大君的真心,才敢迈出那一步的。”

  子络抿了抿唇,“那……对于所谓前世,你脑海中的最后一幕,是如何?”

  雪芒略微回想了一番,道:“大君身受重伤,在那间小木屋里休养,有山人不归为他医治,我用湿帕为他擦净了脸上已经干了的血迹,而后,再一睁眼,我便又回到了很久之前被卖掉的那间木屋里!双手被缚,口塞麻布。这情景转换,像恍然梦醒般突然,又似前世今生般冗长。久久都难以回神……”

  “难怪……”子络浅笑道,“我与你不同。我最后的记忆,还是公宫里,当时,雪上歌从外面拼了命似的跑回来,身上还有斑斑血迹,她求你出去救大君。你走时,我本也想跟上去,但我发觉,我的身体如同被寒冰冻住一般,再动不了分毫,接着,我的四肢也开始麻木,一直到最后,整具身体毫无知觉,唯有眼睛还能视物,仿佛整个人被装进一个套子里。我看见雪上歌瘫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先前还一直动着,后而便彻底不动了……虽然也不知,究竟是她不动了,但是我不动了……总之,这画面一直在我眼前,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再看到的景物,便是洛水河畔了。我在周围捡了一匹马,得了陶壶和杯子,煮好了水解渴,想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然接下来,便遇到你了。”

  雪芒呆了片刻,感到不可思议,“所以你一直都知那是真的,并非梦境?”

  子络点点头。她一直都很清醒,于洛水河畔再见时,寥寥几句,她便明白过来,这是她与从善的第二次初遇。虽然彼时她以为那于从善而言就是初遇,但往后的每一步,她除了跟随她,也一直在规劝她、渴望引导她,让她无论如何都要留在大君身边。

  那才是属于她的人生。

  “那为何从未听你问起过?你丝毫都不担忧么?”

  “担忧甚么?大君?”

  雪芒点点头。

  子络俶尔一笑,“他有雪上歌这个造世主庇护,能出甚么事?”她顿了顿,补充道:“我最担忧之人是你。被人偷了丈夫和身份,还要为旁人担忧,你倒是多忧心忧心你自己啊!”

  “甚么偷啊?雪又不知情。”雪芒蹙眉,“再者说,她这不是都还回来了么?”

  子络眼眸一转,“那眼前的大君果真是为了补偿你了?他是忘记了前世的所有经历么?”

  雪芒点点头,又摇摇头,“是用来补偿我的,不过并非原来的大君。雪说,他与前世的大君可算作是孪生兄弟。从前世而来之人,如你如我这般,都是会带有从前的记忆,除非是像先生……于前世已身死,再至此世,便是重生,会忘却前世一切。而眼前的这位大君,他是因此世而生之人,并非前世大君,是以他对雪也并无半分情意,他心中记的,只有四年前的我,是完完全全、从身到心,只属于我一人的!”

  子络见着她的眼睛里终于有了光亮,也忍不住笑弯了眼睛,“这才对嘛!这才是属于你的人生啊,从善。”

  雪芒莞尔,抬眸与子络目光相汇,“子络,还好有你。否则,我这满腹的苦水,当真是无处吐露了。”

  子络拉过她的手握了握,“我还是从前那句话,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不论发生任何事情,不论何时何地。”

  窗外又下雪了,但只有薄薄的一层,细如盐粒,仿佛……已经是这冬日的最后一场雪了。

  雪芒望着雪景又在发呆,子络上前来给她围了件氅衣。

  “今日朝上,想必大君已经下了诏令吧。”

  子络曾经也未曾见过宿长林身死的一幕,只是听雪芒转述。但那种心怜之感,并未因不曾见到他的死相而减弱。

  “大君特意等先生离去多日才下的诏令,想必先生此时已经离开晋国了吧。况……此世与前世终归是有很大不同的。或许先生……也自有先生的造化。”

  “可我就是怕啊……怕雪说的…殊途同归。怕他最终,还是会走上那唯一的结局……”

  子络抚了抚她的手臂,轻道:“未闻亡信,便是还活着。”

  雪芒身躯一怔,缓缓呼了口气,倒也坦然了。

  是夜,雪芒沐浴之后换了寝衣,正预备就寝。

  “哎!这就……睡了?”子络突然道。

  雪芒望了望黑漆漆的窗外,“夜已深了,你还有话要说?”

  子络叹了口气,靠着床榻席地而坐,“我是在想,你与大君,究竟何时能和好啊?将近半月以来,就见了那一面,情形也算不上好。”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雪芒心中也不是滋味起来。

  “他是你心中渴求之人,走到如今这一步有多不易!岂能就这样一直冷下去了呢?”子络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襟,“你就主动去见他一见,想来也就好了,大君又岂忍给你难堪呢?”

  “我知道,可是……子络,我觉我有愧于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虽说我对先生并无男女之情,可终究是多次在他面前袒护了另一男子,若易地而处,他在我面前袒护其他女子,即便二人之间清清白白,我也依旧会心有不满。可他对先生却宽容以待从无挟私,我自愧不如,便更是无地自容…无颜面对。”

  “可这番话,你不叫大君知道,又叫他如何谅解你呢?”

  “谅解?”雪芒猝然抬眸,有些许茫然。

  子络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你对他心有内疚,不该令他谅解么?到底是你言行不妥,即便于情理之中,可大君并无错处,症结在你,不在他。”

  闻言,她缓缓地点了点头。连日以来头脑麻木,她一直在想宿长林之事,全然忽略了姬兆离的感受……

  “那…明日我便去阔延宫看他!”

  “嗯!”子络满意地笑了,“还有少妃曼,等你与大君和好之后,便提一提遣散后宫之事吧。”

  “哦,对!险些忘了。”

  想开之后,她心里也是一阵轻松,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子络起身,为她掖了掖被角,便离开了她的寝室。

  挥退濯鸾宫的内室宫人,余人都在外面守夜。

  子络小心翼翼地关好了殿门,正欲转身离去,迎面却见一黑色人影疾步走来,身上所披氅衣被步风扬起一半,像只凶猛的黑鹰展翅而来,令人不自觉地心惊胆寒。

  直到他走上前来,子络才瞧清他的面容。

  “拜见大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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