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月银
贤妃闻言脸色一滞，旋即笑开：“又要麻烦姜太医了。”
姜太医提着药箱的手一紧，不过瞬息，又悄然松开，沉声道：“能为娘娘诊脉是微臣的福泽，娘娘，请。”
贤妃依言将手腕置于腕枕上方，等到冰凉的丝帕覆上皮肤的时候，她的手臂微不可察地一缩。
分明是再细微不过的动作，落在姜太医眼中却成了莫大的讽刺。
他扯了扯嘴角，垂首跪在地上让人看不清表情：“贤妃娘娘恕罪，微臣无能，诊脉的技术不比庄小太医。
“还未诊脉便惊扰了娘娘，微臣实在罪该万死！”
见到姜太医的动作后，贤妃身边的宫女立刻便想上前去扶，却被她摇头拦了下来，转头盯着眼前之人，问道：
“姜太医，倘若你是本宫，你会害怕吗？
“本宫肚里的孩子还未成形，身为他的母亲，是在这个世上和孩子最亲近的人，都刚刚知道他的到来。
“可不到一夜，本宫有孕的消息却已遍为人知，在这红墙灰瓦间，传得最快的就是辛秘，最难以守住的就是人命。
“更何况，这条命还揣在我的腹中。
“本宫不过一个未及双十之年的弱女子，莫消说今日来的是姜太医，就连……圣上来了，本宫，也是会惧的。”
贤妃说到后面几近哽咽，珠泪落下，却不掩袖擦去，素面朝天，依旧美的惊心动魄，她深深地看着姜刍。
“姜太医，是人都会怕的，若是让本宫今日言笑晏晏同你周旋，并非不能。
“而是……我不愿。”
姜刍睁大眼睛抬头，“娘娘……此话何意？”
贤妃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柔色，扶着肚子眼中盛着并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慈爱，轻声道：
“常听人言，为母则刚，我倒不像是个合格的母亲，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害怕和逃避，这是我的本能，却不是本意。
“你问本宫为何不愿，也许是因为让我将那碰不得的茶扔掉，真心实意帮本宫调理身体，第一个告诉本宫肚里正孕育着生命的人。
“都是姜太医你啊。”
她看着姜刍动容的脸色，伸出双手亲自将人扶了起来，继续道：“我固然想要让孩子平安长大，但亦不该伤了姜太医的心。
“应要同你说声抱歉，姜太医，你能理解我吗？”
姜刍从未见过这样的贤妃娘娘，记忆中的她，总是描着一张精致的芙蓉面，嘴点朱唇。
除去求子不得的时候之外，从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过愁容。
而贤妃此刻却毫不掩饰自己的脆弱，将最真实的一面展现给姜刍看。
她下颚上悬挂的泪珠将滴未滴，看着眼前之人就像是抓着暗室中唯一透出来的微光。
“姜太医，我自知比不得皇后娘娘。”
“贤妃娘娘您……”
“你不用惊讶，我也不是傻子，更明白自己和皇后娘娘所拥有的一切相比，实在给不了你太多。
“说来可笑，我比谁都迫切地想要许给姜太医承诺，无论是荣华富贵、金银财宝，还是那些可以让姜太医高看一眼的医理典籍。
“我都愿意给，可我给不起。”
贤妃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那些书，是我向家中求了许久才换到的，用的是我每月的‘月银’。
“这么说姜太医或许不懂什么，呵，我也不知要怎么称呼这笔钱，其实所有入宫的女人或多或少都会被塞一些体几钱。
“虽然嫔妃在宫中也有固定月例，但那些银子都刻有官印，平时里用于花销、打赏倒没什么。
“倘想要为自己打点，却是能够被溯出源头的，故而几乎所有的妃嫔都会收到一笔从家中送来的银子。”
说着说着一缕碎发倏然垂落，遮住了贤妃眼中的黯然，不过很快她就抬起了头，笑道：
“姜太医应当听说过，我在家中原本就不受宠，送来的银钱寥寥，之前为你搜罗奇书，已让我透支到明年来春了。”
“娘娘您这是何苦？微臣哪里当得起……”姜刍的嘴唇发颤，突然觉得手中隐隐发烫。
“臣，不知那些东西竟需要用贤妃娘娘的银钱来换，若是知晓，定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收下的。”
贤妃笑而不语，只是静静地和他对视。
姜太医忽然将头低下去，以一种绝对忠诚的姿态，问道：“臣姜刍只想问贤妃娘娘最后一句，您，为何如此信臣？”
“两年前，我还不是贤妃，半夜发热，无人看诊，第二日清晨，一位黑着脸的医士匆匆赶来。
“我询其原因，得知是姜太医知晓了前一夜的事，将偷懒的医士训了一顿。”
姜刍心下一明：“原来是这样，”
他面上的严肃突然就淡了几分，回忆道：“娘娘有所不知，那医士回了太医局还曾和微臣说过。
“您的脾气极好，丝毫不记恨，从那时微臣便知道，您会是个好主子。”
他微微向后半步，郑重其事地跪了下来：“微臣姜刍，无甚长专，技不至顶，身不列前，本事和地位皆不占优。
“唯有一颗赤忱之心，娘娘若信臣，臣，必报之！
“三日前，皇后娘娘身边的人的确找过微臣，向臣许下太医院院使之位。”
贤妃面色一变，右手抚在还未显怀的腹上，叹了口气：“皇后娘娘还是不能容了我们母子，她想让姜太医怎么做？”
姜刍接着道：“自微臣与庄小太医为娘娘调理身体以来，您已然将所有惯用之物都撤换了一遍，甚至不再使用。
“除去容易动手的香料、茶叶、以及脂粉这些，就只能是饮食了，况且您还需要定期饮用安胎汤药。”
贤妃的脸色苍白如雪，看不出愤怒的情绪，反倒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
半晌后，一道极轻的声音响起：“姜太医，你选择将这些告诉我，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我方才说的不是骗你，贤妃娘娘可以给你的真的不多。
“拒绝皇后娘娘的招揽和那个你梦寐以求的位置，意味着你决定保护我肚里的孩子。
“可这个保护，可能需要你付出重若生命的代价。”
姜刍哈哈一笑，朗声道：“娘娘连自己的体己银子都支到来年了，臣怎能落后太远？
“微臣曾观您脉相，不消到来年春，龙子今年冬至便可出生，臣若是再勉力撑一撑，让自己这条命长一些，没准还能恭迎皇子生辰呢。”
贤妃用力擦干脸上的残泪，一字一句顿道：“能得到姜太医这句保证，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一语既毕，姜刍又为贤妃仔仔细细地查看过胎儿情况后方才退下。
可惜他没有看见，就在他转身的那刻，几乎同时，贤妃脸上的怆然哀矜消失的一干二净，只余下一抹莫大的讥讽挂在嘴角。
她想用他，却根本不信他。
作者有话说：
姜太医提着药箱的手一紧，不过瞬息，又悄然松开，沉声道：“能为娘娘诊脉是微臣的福泽，娘娘，请。”
贤妃依言将手腕置于腕枕上方，等到冰凉的丝帕覆上皮肤的时候，她的手臂微不可察地一缩。
分明是再细微不过的动作，落在姜太医眼中却成了莫大的讽刺。
他扯了扯嘴角，垂首跪在地上让人看不清表情：“贤妃娘娘恕罪，微臣无能，诊脉的技术不比庄小太医。
“还未诊脉便惊扰了娘娘，微臣实在罪该万死！”
见到姜太医的动作后，贤妃身边的宫女立刻便想上前去扶，却被她摇头拦了下来，转头盯着眼前之人，问道：
“姜太医，倘若你是本宫，你会害怕吗？
“本宫肚里的孩子还未成形，身为他的母亲，是在这个世上和孩子最亲近的人，都刚刚知道他的到来。
“可不到一夜，本宫有孕的消息却已遍为人知，在这红墙灰瓦间，传得最快的就是辛秘，最难以守住的就是人命。
“更何况，这条命还揣在我的腹中。
“本宫不过一个未及双十之年的弱女子，莫消说今日来的是姜太医，就连……圣上来了，本宫，也是会惧的。”
贤妃说到后面几近哽咽，珠泪落下，却不掩袖擦去，素面朝天，依旧美的惊心动魄，她深深地看着姜刍。
“姜太医，是人都会怕的，若是让本宫今日言笑晏晏同你周旋，并非不能。
“而是……我不愿。”
姜刍睁大眼睛抬头，“娘娘……此话何意？”
贤妃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柔色，扶着肚子眼中盛着并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慈爱，轻声道：
“常听人言，为母则刚，我倒不像是个合格的母亲，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害怕和逃避，这是我的本能，却不是本意。
“你问本宫为何不愿，也许是因为让我将那碰不得的茶扔掉，真心实意帮本宫调理身体，第一个告诉本宫肚里正孕育着生命的人。
“都是姜太医你啊。”
她看着姜刍动容的脸色，伸出双手亲自将人扶了起来，继续道：“我固然想要让孩子平安长大，但亦不该伤了姜太医的心。
“应要同你说声抱歉，姜太医，你能理解我吗？”
姜刍从未见过这样的贤妃娘娘，记忆中的她，总是描着一张精致的芙蓉面，嘴点朱唇。
除去求子不得的时候之外，从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过愁容。
而贤妃此刻却毫不掩饰自己的脆弱，将最真实的一面展现给姜刍看。
她下颚上悬挂的泪珠将滴未滴，看着眼前之人就像是抓着暗室中唯一透出来的微光。
“姜太医，我自知比不得皇后娘娘。”
“贤妃娘娘您……”
“你不用惊讶，我也不是傻子，更明白自己和皇后娘娘所拥有的一切相比，实在给不了你太多。
“说来可笑，我比谁都迫切地想要许给姜太医承诺，无论是荣华富贵、金银财宝，还是那些可以让姜太医高看一眼的医理典籍。
“我都愿意给，可我给不起。”
贤妃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那些书，是我向家中求了许久才换到的，用的是我每月的‘月银’。
“这么说姜太医或许不懂什么，呵，我也不知要怎么称呼这笔钱，其实所有入宫的女人或多或少都会被塞一些体几钱。
“虽然嫔妃在宫中也有固定月例，但那些银子都刻有官印，平时里用于花销、打赏倒没什么。
“倘想要为自己打点，却是能够被溯出源头的，故而几乎所有的妃嫔都会收到一笔从家中送来的银子。”
说着说着一缕碎发倏然垂落，遮住了贤妃眼中的黯然，不过很快她就抬起了头，笑道：
“姜太医应当听说过，我在家中原本就不受宠，送来的银钱寥寥，之前为你搜罗奇书，已让我透支到明年来春了。”
“娘娘您这是何苦？微臣哪里当得起……”姜刍的嘴唇发颤，突然觉得手中隐隐发烫。
“臣，不知那些东西竟需要用贤妃娘娘的银钱来换，若是知晓，定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收下的。”
贤妃笑而不语，只是静静地和他对视。
姜太医忽然将头低下去，以一种绝对忠诚的姿态，问道：“臣姜刍只想问贤妃娘娘最后一句，您，为何如此信臣？”
“两年前，我还不是贤妃，半夜发热，无人看诊，第二日清晨，一位黑着脸的医士匆匆赶来。
“我询其原因，得知是姜太医知晓了前一夜的事，将偷懒的医士训了一顿。”
姜刍心下一明：“原来是这样，”
他面上的严肃突然就淡了几分，回忆道：“娘娘有所不知，那医士回了太医局还曾和微臣说过。
“您的脾气极好，丝毫不记恨，从那时微臣便知道，您会是个好主子。”
他微微向后半步，郑重其事地跪了下来：“微臣姜刍，无甚长专，技不至顶，身不列前，本事和地位皆不占优。
“唯有一颗赤忱之心，娘娘若信臣，臣，必报之！
“三日前，皇后娘娘身边的人的确找过微臣，向臣许下太医院院使之位。”
贤妃面色一变，右手抚在还未显怀的腹上，叹了口气：“皇后娘娘还是不能容了我们母子，她想让姜太医怎么做？”
姜刍接着道：“自微臣与庄小太医为娘娘调理身体以来，您已然将所有惯用之物都撤换了一遍，甚至不再使用。
“除去容易动手的香料、茶叶、以及脂粉这些，就只能是饮食了，况且您还需要定期饮用安胎汤药。”
贤妃的脸色苍白如雪，看不出愤怒的情绪，反倒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
半晌后，一道极轻的声音响起：“姜太医，你选择将这些告诉我，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我方才说的不是骗你，贤妃娘娘可以给你的真的不多。
“拒绝皇后娘娘的招揽和那个你梦寐以求的位置，意味着你决定保护我肚里的孩子。
“可这个保护，可能需要你付出重若生命的代价。”
姜刍哈哈一笑，朗声道：“娘娘连自己的体己银子都支到来年了，臣怎能落后太远？
“微臣曾观您脉相，不消到来年春，龙子今年冬至便可出生，臣若是再勉力撑一撑，让自己这条命长一些，没准还能恭迎皇子生辰呢。”
贤妃用力擦干脸上的残泪，一字一句顿道：“能得到姜太医这句保证，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一语既毕，姜刍又为贤妃仔仔细细地查看过胎儿情况后方才退下。
可惜他没有看见，就在他转身的那刻，几乎同时，贤妃脸上的怆然哀矜消失的一干二净，只余下一抹莫大的讥讽挂在嘴角。
她想用他，却根本不信他。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