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拾壹

  

  太夫人望着面前的儿子,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他弱冠时便被逆臣篡位,四年的颠沛、无数的战争,一直在生与死、权与谋之间滚来爬去。他只是想要安安稳稳地守着自己的东西,想要让他身负的晋国能够太平强盛。可时局造就,却总让他陷入两难……甚至负有将所得一切都功亏一篑的风险……

  幸而,他是安然回来了。

  “母亲,她那日做了场梦,怎么叫都不醒……她梦到我死于战场,她在我的臂弯里哭泣,她说,倘若我不在了,她亦生之无趣,不如随我一同去了……母亲您可知我有多怕?我比自己死了还要怕。”

  说着,他又徒然笑笑,“其实您想的也不对,我并非偏要将她留在我身旁。只要她能好好活着,在这世间的任何一处,只要她欢喜,我都愿意。”

  他将杯中热茶饮尽,提手却见太夫人的茶杯还满满当当,于是便只为自己添了茶,“如今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告诉她……我回来了。”

  对晋国子民先施以恩德,再道明从善身份,不过是希望能借着这份恩德,让晋国上下所有子民都善待从善。不论她身在何处,只要人在晋国,她都能安然无恙。

  “你远行数月,将有一岁之久,她在你离宫月余便已离开,这期间会发生多少事?倘若她真的不愿再回来?又或者她身侧已另有旁人,你当如何?你如今此举,于她当真有益否?”

  “母亲此言多虑。若她是母亲口中薄情之人,行事只看自身利益,那寡人将晋国君妇之位拱手相送,她又有何理由不回来?何况这天下,又能有哪个男子值得她舍弃寡人?……没有人,能比我更珍念于她。”

  至于……此举于她当真有益否?

  姬兆离没有回答。

  接下来,他拉着大司徒议了三日,令地官上下务必在两月之内将土地全部分配好,以实行下去供百姓来年耕种,毕竟政令已经下发。

  他自己,则带着祁方贺和一队人马,又出宫冬狩去了。

  没办法!他实在是坐不住!左等右等都无半点消息!如同两年前那般不得半点音讯,心中实在焦躁不已!

  只是这场冬狩,短短二十日,他竟已几乎踏遍晋国的所有国土。

  仍未有讯。

  于是走到新得的领土之处,命人做了简易关隘,声明此为晋国国土。

  他心下也怀疑,她是否已经离开了晋国?

  但即便离开晋国,东王已死的消息也已被传开,天下至此只有一主,只要她闻得消息,便该知他已经胜了!

  莫非……只是回程的日子久了些?

  思及此,他又忍不住快马加鞭地赶回去,深怕此时她已回去,却又不见他……

  “从善!”

  子络忽然喜笑颜开地从外面回来,因为身有寒气,不敢上前,便只在远处激动抖擞地从怀中拿出一张画像来,“大君胜了!此时已经回到公宫了!”

  雪芒心下一喜,只是笑颜刚展,却又望着画像生了疑惑,“此画……是我?”

  子络忙不迭点头,“此为大君亲笔所画,你看这缣帛,只有宫中才有!大君此行得胜,京畿下令为晋国增加了土地,大君便下达诏令,将土地分作百姓私田,且不改公田与赋税,大家都乐着呢!”

  “那便好。”雪芒笑了笑,终于将一颗心落在了肚子里,“不过……这与画像有何干系?为何会画我?”

  “自然是为了找你啊。”子络叹了口气,身体回暖后便往前走了几步,“他下的第二道政令,便是说你为了体察民生而流落民间,恳请百姓莫要为难于你。”

  雪芒不禁诧异,“恳请?”

  子络点头,复述道:“珂以国君之名恳请众生善待吾妻,好让吾妻安然回宫。”

  她的心脏像被人抓了一把似的,痒痒的,却也热热的。

  怀中赤子睁着眼睛望她,唇瓣如鱼儿一般张合,未吵未闹,只是发出啊啊哦哦的幼语。

  她垂首,“伯,你的父亲回来了。”

  须臾,她忽然反应过来,“这画像你既见了,岂非人人也都见了?都知道我的身份了?”

  “非也非也,你安心!”子络忙解释道:“这村坞之中没几个人识字,即便识得,也是认不全的。我只向他们转达了第一道政令,画像之事,我闭口未提。不会让他们因知你身份而手忙脚乱的。”

  雪芒点点头,“那便好。”

  视线往怀中轻转,“眼下严寒未退,我不敢带伯擅自上路,还得等开春才能动身。若他们得知我身份,一来他们不得自如,二来我也不得安生……”

  子络将手置于她肩膀以作抚慰,“总之,大君得胜而归,便是最好的事。”

  雪芒抿唇笑着,点了点头。

  转眼间,冬去春来,然君妇迟迟未归。

  春祠时,也是姬兆离一人祭拜天地与先祖。

  同去年一样,他设了晚宴;但也不太一样,因为他下令连设三日筵席,共庆扩疆之喜。

  或许只是为了找个由头让自己多饮些酒、能再醉一些,这样再想起她时,便不会因为怕自己耽搁政事而再生纠结,他便可心无旁骛地思念她了……

  她走得太久,被衾上几乎已经将她的气息散尽。

  他想抱着她的衣衫入眠,可她却也近乎将衣衫都带得一干二净,唯剩那么几件展衣与禄衣无法在公宫以外穿的,她才不曾带走。

  姬兆离半趴在食案上,一手抵着下颌,一手把玩杯盏,瞳色迷离,似有昏昏欲睡之态。

  “大君,方才宫门来报,说少君已回濯鸾宫了!”

  “嗯……”

  姬兆离顿了片刻,忽然又睁开双眼,“嗯?你说何?”

  “少君!回濯鸾宫了!”寺人又重复了一遍。

  姬兆离旋即要起身,但因衣着不便,双脚踩到下裳,险些又栽下去!寺人旋即上前去扶着。

  他步伐深浅不一地迈出大殿,受春风拂弄,他清醒了几分。

  “快!先给寡人更衣!”他这满身酒气,岂非要熏着她?

  于是跌跌撞撞又拐进偏殿,宫人寺人手忙脚乱,偏他还嫌太慢。

  宫中不许疾步而行,可真到他自己,此时却也难以遵守了……

  雪芒欲梳洗整洁再去见他,毕竟今日宫内大摆筵席,她着民间的粗布麻衣出现,实在不得体。

  然刚换好外衣,便听主殿大门“砰”地一声被打开。

  她忙迎了出去,果见是他来了。

  姬兆离猛地上前抱住她,唇瓣躲在她颈侧,轻嗅着她身上的气息……与从前略有不同,似多了些奶香味,看来他所料不错,她果真是为他生了个孩儿……

  “你终于回来了!”

  雪芒的手臂环在他腰际,温暖的躯体填满怀抱,与前世的恐惧不同。

  她的眼眶有些湿,“你怕否?”

  他从前最怕她一走了之,最怕她走了便再也不会回来。

  然他此时却摇摇头,“我知你一定会回来的!”

  他从她的颈侧起身,双手捧着她的脸颊,忍不住吻上她的唇,多少思念,呈负距离,缠绕唇齿。

  雪芒也缓缓抚上他的脸,松开之际,她的眼眸流连在他的眉骨、鼻梁……是的,他安然回来了!

  “看看儿子?”

  雪芒回身,招手示意芷沅把伯抱来,她接入怀中,姬兆离凑近去看,一手揽在她的腰际,另一手轻触了触赤子的面颊。一个白白嫩嫩的小生命,素未蒙面的一张脸,他的心情有些奇怪。

  他转头,不禁望向妻子:“怕否?”

  “你陪着我,怎么会怕?”

  “可你产子时,我并未陪在你身侧。”

  她轻摇头,“你在我心里,一直陪着我。”

  他收紧手臂,将她与孩儿拥进怀里,有些心疼地吻住了她的额首。

  “唤他何名?”他垂首问道。

  “暂唤为伯,大君为他正式取名吧。”

  他思索一瞬,摇头道:“不了。伯字很好,是你我的第一个孩儿。不改了,就唤太子伯。”

  她抬眸望着他,只听他继续道:“就于他百日之时,行册封礼。”

  她浅笑,“他倒不急。祁上士……也安然回来了吧?”

  “嗯。”他努了努嘴示意殿门前,只见子络与祁方贺正站在一处。

  方才他疾步而来时,便隐隐觉得祁方贺也悄悄地跟在他身后跑。

  雪芒望着门口,缓缓笑了。

  她扬头与姬兆离对视一眼,一切已经不言而喻。

  怀中赤子忽然挣脱了襁褓的包裹,伸出手臂来浅浅挥舞着,似是想要吸引父亲母亲的目光……二人随即垂首,只见怀中孩儿张着口,发出啊啊哦哦的幼语。

  雪芒与姬兆离瞧着,忍不住逗弄几番,面上都是幸福的笑意……

  脑海中,忽然响起她曾经说过的话——‘你回到公宫后与姬珂好好相处,最好能生个孩子!’

  雪芒不禁向远处望了望,不论她在不在这里,她知道,她一定看得见。

  雪,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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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这才是我想要的结局。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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