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立誓

  谢汕秋笔直的身躯如同山泉畔集天地之灵气长成的松,带着清透的露气,清风拂过都忍不住流连片刻。

  谢汕秋束手,闲庭散步一般,旁人想要纸糊的海晏河清,他偏偏不给。

  禾辛暂时没想透彻其中蹊跷,笑意浮现,下意识侧首去看禾辛,结果眼神却半路被截。

  发现谢汕秋的眸子重新变得澄澈,似乎心情不错,噙着一抹和善微笑,礼貌又不失风度。

  这一眼看得禾辛心中咯噔一声,霎时端正身子,只等着庄椟发话。

  可惜就连庄大人都无法一锤定音,到了如今这般地步,再公然审理,已然动摇危害江山社稷之基。

  在这里头不仅卷进了一位地方县令,还有一本总数巨大,比肩朝廷三年岁贡的账册,一个同他一样爱扮猪吃老虎的禾三公子,更有甚者。

  还有一位身份尊贵侯府嫡子谢汕秋。

  庄椟必须立刻向圣上请示,并将事件影响降到最低,不让不明真相的百姓无端惶恐,这也是在处理清案过程中,所必要具备的察言观色。

  日头渐落,案子并非了结的越快越好,兵贵神速,清案却并非如此。

  倘不将里头弯弯绕绕的藏污纳垢都拨弄出来,迟早有一天腐朽会洞穿一切,将头顶那片雾蒙蒙的天都蛀出个大洞来。

  呵,庄椟冷笑一声,环顾四周,抬起摩挲地乌漆油亮的惊堂木,一锤定音。

  “来人啊,将嫌犯元风、周申二人收监入狱,待本官将今日原委一一禀了今上,询听圣意再行裁夺!”

  元风静的宛如沉木,不需人请,将元云模样拿尖锥、铁锤一下一下砸进自己心里,镌刻进骨头缝中,任谁也夺不走。

  没有烈阳,只剩满目红霞,明心眼前的人虚虚实实和曾经那个伸出手的恩人重叠在一起,晃了她的眼,坚毅如铁的眼中泛出水光。

  她轻声对元云说,“大公子,二公子要走了,你想送送他吗?”

  元云不明所以,他大抵很久没有被这么浓烈炙热的眼神注视过了,这一眼的功夫,就又变得瑟缩,自在烟消云散。

  揪着女子衣袖,“他……他要去哪?”

  明心摇头,心生不忍,隔着衣物轻拍元云的手:“没事,没事,大公子不要怕,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

  元风的步子迈地不快,每一丈土地都走得沉甸甸的,忽然似有所觉,猛然转身,看见元云躲在人后正朝他巴巴地望着。

  他的脸皱成一团,纠结许久,还是道:“风、风——”

  元风笑,“嗯,兄长。”

  元云大概被熟悉的称谓勾回了一丝沉睡的温情和记忆,他说:“你……要出去玩吗?好好玩,玩累了记得洗手吃饭。”

  元风喜极而泣,答:“好,兄长。”

  那是他未被冲昏头脑时每日都要同元云叮嘱的话,兄长总痴迷同蚂蚁玩耍,沾上泥土的手如同瑕玉,元风不厌其烦地教他净手。

  时至今日,这个用尽手段,想尽方法帮兄长找回神识的人,才忽然发觉,他们也曾拥有过一段宁静岁月。

  即便是痴傻又如何?永远都不懂七情六欲又怎样?

  人生海海,谁能言之凿凿说自己就参透凡尘了呢?

  他元风怎就被眼前蒙蔽,急功近利地选择了一条伤害兄长的路呢?

  他们明明曾嬉笑着嬉闹,一起兴致勃勃地帮蚂蚁家族迁徙,那个时候元云还不曾对他设防,将他当作家人。

  是啊,家人,元风眼框掉落一滴血泪,曾以为自己爱他入骨,上至苍穹,下抵黄泉,在这一刻,元风终于明白。

  不仅仅是爱,更是愧,那年心性不坚,将自认为重若千钧的真心全盘托出,全然不顾他人意愿。

  以致元云失足落水,胸腔灌满了冰冷湖水,神思不稳之间,面对生机一退再退。

  他一朝踏错,悔恨终生。

  擦肩而过的那刻,禾辛开口,那是陆知予托他问的一句话,“你后悔吗?”

  元风顿足,在心中一遍遍描画刚才那幕,嘴唇微勾,“悔也不悔。”

  禾雨无声咀嚼这个答案,将它在舌尖扫过二遍,脑中刹那间清明无比,不是悔也不悔。

  而是悔,也不悔。

  要问曾经眼见元云因明心父亲遭遇而抱愧难忍时元风做下的一时冲动,他一定是悔的。

  这些年,元风无时无刻不在扪心自问,不断反刍嚼成苦涩的残渣,如柴一般,难吃难咽。

  恨自己年少轻狂,也怨兄长迂腐不堪,分明前进一步就是逢凶化吉。

  可元云就是不愿意将手给他,当真化成一片捉摸不透的云,“嗖”一下飞到远方,让他再也捉不住。

  然而,兄长已经变成这般模样,他就是责怪,也变成了满腹的心疼和自责,他本就是心性极端之人,是刚过易折里最不被人看好的那一批。

  却因着无法言说的愧疚将自己的本性死死压制,成了眼下这幅时而冷静端方,时而阴蛰狠戾的模样。

  禾雨收回打量的视线,他看见明心眼底的惊喜,眼角含泪追问元云是否还记得过往其他细节。

  旋即想明白了一件事,元风不后悔今日在承天府认下了这桩罪责,因为元云已然得到了某种比庇护还要重要珍贵的东西。

  那就是——他的病情将由庄术邱诊治,能够肉白骨活死人的神医圣手。

  禾雨站在禾辛并不纤细的身躯之后,看着人影因日头而产生的偏移,一并揣测起谢汕秋在里头扮演的角色。

  谢家不知用了什么同庄术邱达成了约定,令其打破曾以心头之血立下的铿锵誓言:

  “我,庄术邱这一生虚名远扬,实为谣传,曾行走宫庭之间,显贵人前,多年以来,渐失本心。其中种种,无能细表,如今得真龙庇佑,依圣意安然退隐。

  “是日,一老妇寻来,重病缠身,非属疑难杂症,吾未能解,顿悟,寻初心,明医道。

  “日后,我将不再为任何达官显贵医治,有权者,有财者,为恶者,皆为此列。”

  庄术邱是被他父亲保下来的,这也正是赵凛力排众议将他送出宫中的原因,这样一个恪守原则的人,竟也投靠谢家了吗?

  陆知予默然,仍然不愿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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