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牢笼

  “前有女符芸,寒门出身,扬名时三十有六,一度被人称做都城女大人,进礼部管典礼、科举等诸多事宜。

  “一身真才实学尽数奉国,做事干练为人清爽,与众合群却不结党营私,是为朝中清流一股。

  “她初时为官吃尽了苦头,文人口诛笔伐罗列其罪状二十七条,件件斥其倒行逆施,惊世骇俗。

  “每逢出行,巷道间都会潜伏着一群随时准备抛掷烂菜臭蛋的百姓,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符芸不欲避人,奈何并无根基囊中羞涩,银袋撞翻也听不见声响,请不起扈从仆隶随行保护。

  “在躲藏不及的时候,只将身家全部拿去裁了五六件模样相仿的衣袍,她会在长衫被划破、惹上脏污的时候将旧衣及时换下,待回了住处再慢慢缝补。

  “她对自己要求严格,日慎一日,甚至到了苛责的地步,旁人看她,只会觉得十分无趣。

  “如同从模子里倒出来的人一般,总是一成不变的拘在那些锋利笔舌到不了的范畴里。

  “正衣冠,端品行,符芸时时刻刻都在省身克己,不让言官抓住她的错处,祖父曾问她,为何要做官?”

  李穗听的入神,李渡银从不与女儿说这些,陆知予的话让她感到新奇,于是跟着问,“她回的什么?”

  “她说,为了让世人不再对女子问出同样的问题。”

  李穗诧愕,少顷回神,叹,“真乃奇女子也。”

  她是唯一被瓢泼浇遍后懂得抵抗的人,凭着矢志不屈的心傲然挺立于朝堂之间,在众人仍在唾沫四溅讨论允女子入朝是否有违天道常伦的时候。

  符芸便已找到了她自己的路,锐志不可屈,矢志不能移地走了下去。

  这本该是一道写满了屈辱的律例,代表着正统低头皇权败落,犹如在向天下宣告甘心认降。

  那时后戚尊大肆意妄为,先帝迫于时势迎合徐党,导致民意沸腾,讨伐喧天。

  玩笑一般的改制,丑角粉墨登场只为博先皇后一笑,这道改制根本没有真正提高翼国女子都地位,反而将那些想要逆流而上,挺身而出的人推入不测之渊。

  忠臣喟然而叹,奸佞春风得意,在胜利者喜溢眉梢享受盛宴的同时,符芸在急风骤雨中站稳脚跟,成为了第一个入朝为官的女大人。

  她算术了得,双手同算,在旁人还在品思题目的时候就能得出答案,这样的人,若是男子,谁敢不赞一声天眷?

  可惜符芸是个女子,又可恨她是一名女子!

  符芸翘然出众,于同僚交往时亦心细于发,绝不轻易得罪,办事时懂得谦让,不贸然出头领功,的确实干又聪慧。

  随着年岁迁徙,日复一日的努力终于让她在这对女子尤为苛刻的环境下赢得了尊重,让人不再敢随意轻视。

  “这未必是一件好事。”李穗咬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符芸违背了律法改制的初衷,收获了尊重,那还远远不够。

  “一位女子这般出众,无论她有多么谨言慎行,多么劳心交友,她的才学也会引来妒意,不是所有人都能遵循本心,从不妒贤嫉能。

  “届时她力不能支,终究还是要黯淡收场。”

  李穗的手微微颤抖,似是看见那场绚丽烟火之后缭绕不绝的长烟,有种说不出的惋伤,陆知予的声音沉静平缓,在李穗尚未知觉的时候带走她的怅然。

  “她的上峰从点滴中体会了符芸的魅力与难得,用官威逼迫她知难而退,退进他的后宅,许下大夫人的荣耀。

  “符芸的拒绝激怒了上峰,那些赞不绝口的优异化作叫嚣的挑衅,处事有度被称为狡诈奸计,他肆意描绘编织莫须有的罪名,将她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他嫉妒她的自得,亦爱慕她的自由,可真等他折断了女子的羽翼,将她囊括在自己那个叫做宅院的地方。

  “他又开始觉得食之无味,疯狂想念游刃在官场的那个女大人。”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符芸经历千辛万苦才让人看见了她的存在,他竟敢怠慢至此!”李穗横眉竖立,眸中怒火不减:“他建了一座牢笼。”

  用爱的名义。

  陆知予轻叹:“符芸早就消失在了无数的恶意揣测里,绝迹于满堂宾客的恭喜之中,那些东西原本杀不死她,击溃她的是让她温柔对待的那些人。

  “自入仕以来,因为能力拔萃,她的贤能之名很快传开,有女子慕名而来,要拜她做老师。

  “符芸辞而不受,她们却从不放弃,她从这些年轻的面孔上看见了曾经的自己,终于点头,符芸谦逊,与这些女子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

  “她将自己的时间掰成数份,公务占四,钻研学习占三,那些充满生机勃勃的后辈占了剩下的全部。”

  李穗双手紧攥,“她们背叛了自己的老师……”

  陆知予摇头:“不,她们没有。”

  那些女子感佩符芸的教导,将她当作自己真正的师长,可她们终归没有像老师那样的勇气,上峰令自己的儿子求娶她的徒弟。

  虽为妾室,却许重金辅以重诺,上峰之子放出口风,要从符芸的徒弟中挑选,女子们原先惶惶,终了仍旧心动,纷纷请求着做那个唯一。

  翩翩公子许下的诺言太诱人,她们中的许多人都渴望被挑走,符芸不允,一遍一遍的同徒弟讲那些母亲叮嘱女儿的话语。

  后来有一位天资最甚的徒弟听进老师的劝诱,绝了这份念头,可上峰的儿子似是存了心要同符芸作对。

  他说他已经选好了自己的妾,就是那个女大人最舍不得的丫头。

  符芸愤怒,却毫无办法,她不是这些女子的母亲,只是有半师的情谊,那人敲锣打鼓将聘礼送去徒弟家里。

  女子在老师面前哭断了肠,符芸抚摸着她的头,又看向那些眼带嫉恨的其他徒弟,轻声说:

  “宅院真的有你们想象中的那么好吗?”

  女子哭泣,其他人不答。

  符芸叹息,“既然如此,那就由老师替你们试一试吧,这样,绦儿也不必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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