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全国高中生篮球联赛总冠军的庆功宴，设在市中心顶楼的露天酒吧星穹。
我是被江驰强行从画室拖来的。理由是：“林一，你不能只活在画里，你需要社交。”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容分说地将一件带着他身上清冽薄荷味的黑色外套，套在了我的身上，将我画稿上沾染的松节油气味完全覆盖。
我天生对喧闹过敏。震耳欲聋的电子乐、晃眼迷离的灯球、空气中混杂的酒精与荷尔蒙气息，都让我像一只被扔进沸水里的青蛙，浑身不适。我把自己缩在最角落的卡座，像个与这场狂欢格格不入的幽灵，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对我的公开处刑。
周燃端着一杯威士忌，在我身边坐下。他换下了球衣，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看起来干净又清爽。他似乎有些犹豫，眼神躲闪，但还是开口了：“上次的奶茶……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欢。江驰学长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一道阴影就投了下来。
江驰靠在不远处的吧台，正与几个球队的赞助商交谈。他身穿剪裁得体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和一块价值不菲的腕表。即便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他依旧从容优雅，仿佛天生的掌控者。
此刻，他的目光正越过舞池中疯狂扭动的人群，像一枚精准制导的导弹，牢牢锁定在我身上。那眼神沉静如深海，却带着一种领地被侵犯的、不加掩饰的不悦。
一股莫名的、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叛逆，毫无征兆地从我心底最阴暗的角落升起。
凭什么？
凭什么我的喜好要由他定义？凭什么我的社交要由他过滤？凭什么他一个眼神，就能让我感到如芒在背？
我刻意避开他的视线，转头对周燃露出一个我练习过很多次、却从未对任何人使用过的微笑。那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歉意的、温和的微笑。
“没有误会，”我听见自己用一种轻快的、连我自己都觉得虚伪的声音说，“他只是……管得比较宽。”
周燃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火。他惊喜地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我竟会对他笑，还会用这样略带抱怨的亲昵口吻谈论江驰。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色高级定制西装的中年男人，穿过人群，径直走向江驰。是江驰父亲的首席助理，陈叔。一个我只在江家家庭聚会上见过几次的、永远一丝不苟、眼神像手术刀一样锐利的男人。
他将江驰带到露台边，背对着喧嚣的舞池。夜风很大，吹动着江驰的衬衫衣角。陈叔的声音不大，却像故意要让风，一字不漏地带到我耳边：
“江驰，你父亲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为了一个林一，放弃你准备了整整三年的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的全奖offer，值得吗？”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我瞬间无法呼吸。
哥大……商学院？
他什么时候申请了哥大？又是什么时候，决定为了我放弃？我只知道他帮我整理了所有申请帕森斯设计学院的材料，告诉我，那是我的梦想之地。可我从来不知道，他为自己选择的未来，又是什么。
江驰沉默着，那个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孤单的背影，像一座沉默的雕塑。
然后，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微微侧过头，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一眼，晦暗不明，盛满了复杂到我无法解读的情绪。
紧接着，陈叔竟然在和江驰交谈完毕后，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他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那种属于商人的、精明而冷漠的审视目光，将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仿佛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值。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连周燃都感受到了这股强大的压迫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林一。”陈叔开口了，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力，“我是江驰的叔叔。有些话，我想我必须跟你谈谈。”
“江驰为你付出了多少，我想你比谁都清楚。他为了迁就你的作息，放弃了所有社团活动；为了帮你打理申请材料，熬了多少个通宵；甚至为了能让你安心创作，他替你挡掉了所有不必要的社交……”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一寸寸扎进我的心脏。这些我习以为常的“好”，此刻被他血淋淋地剖开，陈列在众人面前，让我无地自容。
“但他的人生，不该只是围着你一个人转。帕森斯设计学院固然顶尖，但那能和哥大商学院比吗？你很有才华，我们都承认。但你不该成为拴住他的那根绳子，拖着他，陪你一起沉溺在不切实际的艺术幻想里。”
“陈叔！”
江驰快步走来，脸色铁青，一把将我护在身后。他看着陈叔，眼神冰冷得像冬日的寒冰，但接下来，他说出的话，却将我彻底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您多虑了。”
江驰的声音平静到近乎冷酷，像是在评价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艺术品。
“我对他，不仅仅是多年照顾。”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疲惫不堪的轻笑，“有时候，我自己也分不清，这到底是爱，还是一种……甜蜜的负担。”
负担……
这两个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碎了我所有的骄傲和幻想。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疏离与审度，继续对陈叔，也像是在对我宣判：
“他很有天赋，是我亲手雕琢出的最完美的作品。但也成了我身上，最重的一副枷锁。人总要为自己的人生打算，我不可能……让他毁了我的一辈子。”
时间凝固了。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自以为是的、固若金汤的王国，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他施舍的浮沙之上。我是他最完美的作品，也是他最沉重的枷锁。
我没有哭，也没有力气去歇斯底里。
我只是在周燃错愕震惊的目光中，慢慢地站起身，将身上那件还带着江驰薄荷味的黑色外套，像剥下一层与血肉相连的皮一样，活生生撕扯下来。
我把它整齐地叠好，放在沙发上，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清晰。
然后，我转身，朝着出口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鲜血淋漓。
身后那道属于江驰的目光，像淬了火的利剑，死死地钉在我的背上，灼热，滚烫。
但我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作者有话说：
全国高中生篮球联赛总冠军的庆功宴，设在市中心顶楼的露天酒吧星穹。
我是被江驰强行从画室拖来的。理由是：“林一，你不能只活在画里，你需要社交。”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容分说地将一件带着他身上清冽薄荷味的黑色外套，套在了我的身上，将我画稿上沾染的松节油气味完全覆盖。
我天生对喧闹过敏。震耳欲聋的电子乐、晃眼迷离的灯球、空气中混杂的酒精与荷尔蒙气息，都让我像一只被扔进沸水里的青蛙，浑身不适。我把自己缩在最角落的卡座，像个与这场狂欢格格不入的幽灵，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对我的公开处刑。
周燃端着一杯威士忌，在我身边坐下。他换下了球衣，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看起来干净又清爽。他似乎有些犹豫，眼神躲闪，但还是开口了：“上次的奶茶……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欢。江驰学长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一道阴影就投了下来。
江驰靠在不远处的吧台，正与几个球队的赞助商交谈。他身穿剪裁得体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和一块价值不菲的腕表。即便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他依旧从容优雅，仿佛天生的掌控者。
此刻，他的目光正越过舞池中疯狂扭动的人群，像一枚精准制导的导弹，牢牢锁定在我身上。那眼神沉静如深海，却带着一种领地被侵犯的、不加掩饰的不悦。
一股莫名的、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叛逆，毫无征兆地从我心底最阴暗的角落升起。
凭什么？
凭什么我的喜好要由他定义？凭什么我的社交要由他过滤？凭什么他一个眼神，就能让我感到如芒在背？
我刻意避开他的视线，转头对周燃露出一个我练习过很多次、却从未对任何人使用过的微笑。那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歉意的、温和的微笑。
“没有误会，”我听见自己用一种轻快的、连我自己都觉得虚伪的声音说，“他只是……管得比较宽。”
周燃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火。他惊喜地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我竟会对他笑，还会用这样略带抱怨的亲昵口吻谈论江驰。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色高级定制西装的中年男人，穿过人群，径直走向江驰。是江驰父亲的首席助理，陈叔。一个我只在江家家庭聚会上见过几次的、永远一丝不苟、眼神像手术刀一样锐利的男人。
他将江驰带到露台边，背对着喧嚣的舞池。夜风很大，吹动着江驰的衬衫衣角。陈叔的声音不大，却像故意要让风，一字不漏地带到我耳边：
“江驰，你父亲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为了一个林一，放弃你准备了整整三年的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的全奖offer，值得吗？”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我瞬间无法呼吸。
哥大……商学院？
他什么时候申请了哥大？又是什么时候，决定为了我放弃？我只知道他帮我整理了所有申请帕森斯设计学院的材料，告诉我，那是我的梦想之地。可我从来不知道，他为自己选择的未来，又是什么。
江驰沉默着，那个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孤单的背影，像一座沉默的雕塑。
然后，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微微侧过头，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一眼，晦暗不明，盛满了复杂到我无法解读的情绪。
紧接着，陈叔竟然在和江驰交谈完毕后，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他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那种属于商人的、精明而冷漠的审视目光，将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仿佛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值。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连周燃都感受到了这股强大的压迫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林一。”陈叔开口了，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力，“我是江驰的叔叔。有些话，我想我必须跟你谈谈。”
“江驰为你付出了多少，我想你比谁都清楚。他为了迁就你的作息，放弃了所有社团活动；为了帮你打理申请材料，熬了多少个通宵；甚至为了能让你安心创作，他替你挡掉了所有不必要的社交……”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一寸寸扎进我的心脏。这些我习以为常的“好”，此刻被他血淋淋地剖开，陈列在众人面前，让我无地自容。
“但他的人生，不该只是围着你一个人转。帕森斯设计学院固然顶尖，但那能和哥大商学院比吗？你很有才华，我们都承认。但你不该成为拴住他的那根绳子，拖着他，陪你一起沉溺在不切实际的艺术幻想里。”
“陈叔！”
江驰快步走来，脸色铁青，一把将我护在身后。他看着陈叔，眼神冰冷得像冬日的寒冰，但接下来，他说出的话，却将我彻底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您多虑了。”
江驰的声音平静到近乎冷酷，像是在评价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艺术品。
“我对他，不仅仅是多年照顾。”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疲惫不堪的轻笑，“有时候，我自己也分不清，这到底是爱，还是一种……甜蜜的负担。”
负担……
这两个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碎了我所有的骄傲和幻想。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疏离与审度，继续对陈叔，也像是在对我宣判：
“他很有天赋，是我亲手雕琢出的最完美的作品。但也成了我身上，最重的一副枷锁。人总要为自己的人生打算，我不可能……让他毁了我的一辈子。”
时间凝固了。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自以为是的、固若金汤的王国，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他施舍的浮沙之上。我是他最完美的作品，也是他最沉重的枷锁。
我没有哭，也没有力气去歇斯底里。
我只是在周燃错愕震惊的目光中，慢慢地站起身，将身上那件还带着江驰薄荷味的黑色外套，像剥下一层与血肉相连的皮一样，活生生撕扯下来。
我把它整齐地叠好，放在沙发上，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清晰。
然后，我转身，朝着出口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鲜血淋漓。
身后那道属于江驰的目光，像淬了火的利剑，死死地钉在我的背上，灼热，滚烫。
但我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