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五年，沈知微睡遍了航运公司的每个港口。
我假装看不见，每天在远洋货轮和儿童医院之间往返。
儿子的先天性心脏病需要国外高端的设备医治，而沈知微的家族掌控着整个众多航线的医疗器械运输。
可那个暴风雨夜，她新包养的引航员“失误”解开了我的救生艇固定绳。
十二级浪头打来时，我整个人像块破布般被甩进漆黑的海里。
冰冷的海水灌进肺里时，我心脏剧痛。
拼尽最后力气抓住漂浮的海上垃圾，用卫星电话拨通她的频道。
“知微……救我……”
无线电里传来浪笑和香槟开瓶声，沈知微的嗓音带着醉意：“陈述，青天白日的又玩什么生死剧本。”
当越南渔民把我捞起来时，我已经呼吸都困难。
当七岁的儿子在病房隔壁看到我的身影时，偷偷拔掉了输液管。
他最后给护士留下一张蜡笔画：一艘沉船，旁边飘着三颗星星。
两命抵一命，我欠她的总算还到尽头。
从此我不会再回头，海洋会将我送去更远的地方。
……
“你拿点钱给他买个好一点的墓地吧。”
我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沙哑的像是被砂纸磨过。
海风裹挟着潮湿的腥气扑面而来。
我低垂着头，站在渡口的铁栅栏旁。
沈知薇双手抱臂，嘴角勾着讥讽的弧度。
仿佛我刚刚说的不是儿子的死讯，而是一个拙劣的笑话。
在我又一次重复说辞，她突然暴怒，一把将我推倒在地。
“晦气，儿子还在幼儿园里好好的，你还咒他死？”
“你自己好端端的站在这儿，前脚跟我玩什么生死戏码。”
“现在又用这么晦气的话头，想吸引我注意？”
我的后背撞上冷硬的甲板，疼痛却不及她话里的荒谬来的尖锐。
前一小时，我刚从医院办理完所有手续出来。
那张毫无生机的稚嫩的脸庞，还尤在我眼前回荡。
可眼前的沈知薇却说，儿子还在幼儿园。
我余光督见她身后，那个穿制服的引航员。
那人嘴角微不可查的抽动了一下，眼神闪烁。
就是他，今天早上趁天黑将我的安全绳索解开。
我勾起一抹冷笑，心下了然。
“那你去接他啊。”
我撑着手臂站起来，指着幼儿园的方向。
“放学已经2小时了，他在哪儿？”
他一放学就被我身边的助手送去医院，说是心脏病突然发作。
而我接收到那个信息时，刚好掉入漆黑的深海。
硬拼着一股劲儿撑到有人把我捞上来。
可等我睁眼，却只留下儿子那张安详的睡脸和手边遗落的蜡笔画。
泪早也流干了，我骂也骂不出来。
沈知薇的表情出现裂痕，像是从没见到我这么沉痛的表情。
但引航员顾墨轻轻咳嗽了一声，她又立刻挺直腰板。
“儿子放学以后，被小墨接到他家里写作业了，你以为谁都像你满嘴谎话。”
江鸥从我们头顶掠过，发出阵阵叫声。
我突然想起三天前儿子高烧不退，沈知薇正和这个引航员在游艇上开香槟。
他们亲密的依偎在一起被拍下，引航员发到我的手机上。
当时，我一边安慰儿子，妈妈马上就来了。
一边将手机狠狠揣到兜里。
现在医院的太平间，还躺着那个小小的身体。
他最后攥着我手指的温度此刻还残留在掌心。
但眼前这个女人，似乎活在别人编织的童话里。
又或许她根本不在意儿子的死活，所以她宁愿去相信那样拙劣的谎言。
“随你吧。”我转身走向售票窗口，摸出口袋里皱巴巴的钞票。
这些钱原本是给儿子买变形金刚的，现在只能换成一捧黄土。
身后传来沈知薇气急败坏的骂声，混着引航员假惺惺的劝阻。
轮船再次鸣笛，浓烟吞没了半个夕阳。
夜晚，冰冷的殡仪馆，只有守夜人的收音机在滋滋作响。
我蹲在小小的骨灰盒前，把幼儿园得的最后一朵小红花别在上面。
手机突然震动，是沈知薇更新的朋友圈。
图片上，引航员牵着一个精致靓丽的小女孩儿。
配文是干妈今天很开心，来和干女儿一起玩儿。
我心下嘲讽，将她拉黑删除，随后无力的跌落在地。
外面的月光碎成千万片，却好像唯独射不进我这一块小小的天地。
第二天，我重拾心情，正要定下一个风水较好的墓地。
远处的工作人员却拿着我那张卡，委婉的说。
“先生，您这卡里没有钱。”
我一怔，突然回想起昨天我拉黑沈知薇后。
她打电话告诉我把我的卡停了，命令我赶紧回渡口工作。
我自多年前的那场意外来到沈家，便犹如沈家的一条狗。
沈知薇婚后更是要求我的工资全权上交。
但为了给儿子治病，我偷偷积攒的薄弱的薪资已经倾尽所有。
如今我只想为他挑选一块体面的墓地，让他能够安息。
可沈知薇一直自欺欺人，沉浸在儿子还活着的幻想里。
她非但不肯拨出这笔钱，还要我再回去做她那条忠诚的狗。
那张蜡笔画被我攥的很紧，但最后我还是叹了口气。
只能继续回到轮船渡口，哪怕做最苦最累的活计，哪怕拼尽全力。
也要攒够让儿子体面离开的钱。
隔天，我来到渡口，发现常开的航船上堆满了陌生货物。
刚想掀开查看，沈知薇的高跟鞋声突然从背后传来。
我转身冷冷质问。
“这是我的船，这批货物是怎么回事？”
她漫不经心道。
“哎呀，这批货本该送去码头，不知怎么误放到你船上了。”
“谁让你泊位离渡口这么近呢，工人们急着卸货就搁这儿了。”
她边说还边笑了笑。
“本该由小墨去处理的，可是今天他崴了脚，就麻烦你顺道运到那边阴凉地吧。”
我按住隐隐作痛的心口。
前日溺水的阴影还未消散，此刻四肢仍僵硬的使不上力。
一抬眼看见沈知薇挑衅的目光。
以及不远处树荫下，那个所谓的伤员，正悠闲喝着冰饮。
他的脚踝上不过涂了片碘伏，就堂而皇之的宣称无法劳作。
我猛的从船板上跳下来，声音冰冷。
“这活我不接，谁的任务谁自己完成。”
她却轻笑着翘起一根手指，抵住我胸膛。
“不干？那这几天的工钱……”
“哦，我忘了，反正你也偷偷攒了不少家底，估计也够苟活一阵子，对吧。”
话音未落，我眼里燃起怒火。
自从来到这渡口，每分血汗钱都进了沈知薇的腰包。
这个坐拥金山的人偏要以折磨我为乐，月月克扣所有薪资，嘴里还不断羞辱我。
我攥紧拳头发出最后通牒。
“这些钱是要让儿子入土为安的，你既不肯相信他走了，也不愿意去查证，至少别妨碍我攒……”
话音未落，就被沈知薇厉声打断。
她烦躁的揉着太阳穴，这两天听腻了我反复提及下葬的事儿。
将手机突然怼到我眼前。
“看清楚了，儿子在小墨家玩的好好的。”
视频里孩童的笑声刺痛耳膜。
“早说过让他出去玩几天无妨，你非要咒他死，到底存的是什么心？”
盯着视频里活蹦乱跳的儿子。
病床上，那张带着安详笑容的苍白小脸又浮现在我眼前。
我拧紧眉头，一下猛的甩开她拦路的手。
“这种拙劣的合成视频你也信？”
“跟蠢货无话可说。”
“今天不搬货，整个月工钱都别想拿。”
她猛的拽住我胳膊，突然压低声音。
“整天在码头捞油水的，谁知道攒钱养哪个相好。”
“你别忘了，当初是你父母跪在我们门前求我们家留下你的。”
呼啸的海风里，这话像刀片刮过耳膜。
我胸膛剧烈起伏，却硬生生按下挥拳的冲动。
她巴不得我反抗，这样就能名正言顺扣光工钱，更享受猫戏老鼠的快感。
我深吸了一口气，儿子的墓地终究比一时逞强重要。
我咬着牙踏上甲板，那些木箱比往常沉重十倍。
曾经能轻松扛起两箱的肩膀，此刻被压的直往下坠。
箱子里不知装了何物，每搬一箱都像在挪动巨石。
汗水浸透我的衣服，心脏传来阵阵绞痛。
从正午搬到日暮，他们站在阴凉处嬉笑指点，看我像条老狗般喘息。
几个老船员想搭把手，都被我摇头拒绝。 
当最后一箱落地时，我瘫坐在滚烫的甲板上。
浑身湿透，如同刚钓上来的鱼。
他们在阴凉处漫不经心的撬开箱子。
里面竟半箱是沙子，零星垫着几颗珍珠。
咸涩的海风突然刺痛眼睛，恍惚又感受面对苍白面庞时，我止不住的咸湿眼泪。
可那晶莹的泪珠啊，终究变不成珍珠。
连续几天，我都在沈知薇的威压下，干着最苦最累的活。
之前溺水的后遗症还没有好，但我却强撑着身子不让自己倒下去。
清晨的码头笼罩着一层薄雾。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向仓库。
这几日超负荷的工作，让我的背脊微微佝偻，活像老了几岁。
可没等我站稳，迎面而来的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沈知薇站在我面前，脸色阴沉的可怕。
她掏出手机，调出一段监控录像。
画面里只有我一个人在仓库里走动。
她冷笑一声，“当时仓库就你一个人，是不是？”
“前几天搬的那几箱珍珠丢了，是不是你偷走的？”
“当初你父母偷窃我们的商业机密，跪着求我们留下你，不连带追究你的责任。”
“现在你又故伎重演，开始偷我们这批货物，是吗？”
“是不是又要拿儿子出来当挡箭牌？”
“这批货马上就要被运到重要的商户那边，你赶快拿出来，别让我更看不起你。”
她的声音一阵一阵的，越来越刺耳的话语像刀子一般扎进我耳朵。
周围的船员们面面相觑，有人想替我开口辩解。
可沈知薇一个凶狠的眼神扫过去，他们立刻噤若寒蝉。
谁都知道得罪了她，轻则扣工资，重则直接丢掉饭碗。
我站在原地，没有辩解。
这些日子以来，我像机器一样搬运货物。
手指磨出了茧，肩膀酸痛的几乎抬不起来。
可换来的却依旧是怀疑和背叛。
也是或许从我到他们沈家的那一天起，她就从来没有对我有过几分真心吧。
哪怕有，可能也不过是高高在上的怜悯罢了。
那个时候大海曾是我向往的地方，那个带我来到这片海的她也是。
可现在，我应该放下这种无谓的念头。
我不想再陪他们玩这种诬陷的游戏，转身就要离开。
可就在我迈步的瞬间，她又突然张口。
“还有，你不是说儿子死了吗？那我带你去看看咱乖儿子，怎么样？”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仿佛认定我之前所说的全是作戏。
我停下脚步，最后一次看向她。
儿子生前很喜欢这个妈妈，如果她能见最后一面，或许……
可没等我想拉住沈知薇往后面那片山林里走。
引航员顾墨匆匆赶来，一把拉住知薇的胳膊干笑道。
“薇薇，我侄女来了，她吵着闹着要见你呢。”
“她说上次你给她带的那些蛋糕太好吃了，她这次也带了一些想跟你分享。”
我看着沈知薇犹豫不定的眼神，心里冷笑。
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在意，却上赶着给别人当干妈。
再这样拖下去，只会更影响我的心情。
反正算上今天，我已经攒够了钱，没必要再留在这里受气。
于是我头也不回地朝山林的方向走去。
身后传来沈知薇迟疑的脚步声。
她似乎想追上来，却又被引航员拦住。
“你看，她已经过来了。”
背后传来稚嫩的小女生的声音。
我没有回头，只是加快脚步。
雾气渐渐散去，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洒在地上，像是铺了一条金色的路。
我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
但至少我不用再忍受码头的背叛和谎言。
当年父母偷窃机密的真相到底如何，我也得查个清楚。
印象中总是慈祥善良的父母，怎么可能会干出那样的事情。
疾行一路，我跪在儿子的墓碑前。
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碑面，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墓碑上的照片里他笑的那么灿烂，仿佛从未被病痛折磨过。
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
那时候我们一家三口挤在医院的病房里。
尽管儿子的先天性心脏病，让他无法像正常儿童一样奔跑玩耍。
但他总是用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们，说着俏皮话逗我们开心。
小小的他似乎比谁都懂事，明明自己疼的厉害却还要安慰我们。
“爸爸妈妈别哭，我没事的。”
沈知薇一开始还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她握着我的手，将我们三人叠到一起。
信誓旦旦的说，“我一定会治好咱们儿子的。”
她的家族有钱有势，医疗资源唾手可得。
我天真的以为只要坚持下去，儿子总会好起来。
可权利和欲望终究腐蚀了她。
她开始频繁的在我面前，提起我父母之前所做过的“错事”。
她不再出现在病房，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借口。
公司太忙，应酬推不掉。
偶尔来一次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待不了多久就匆匆离开。
儿子总是眼巴巴的望着门口小声问我。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
我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骗他。
“马上就来，再等等。”
可最后，他什么都没等来。
哪怕是现在。
现在沈知薇在哪儿？
她在和她的干女儿嬉笑玩闹，仿佛早已忘记自己还有个儿子。
引航员顾墨甚至发来视频。
画面里沈知薇抱着那个女孩儿，脸上挂着虚伪的慈爱笑容。
我冷笑着摔烂手机。
擦干墓碑上的雨水，最后看了一眼儿子的照片。
“儿子，你在天上一定要好好的，下辈子不要再受病痛折磨，要有一个很爱你的爸爸妈妈。”
回到码头天色已暗，我带走了属于我的一切，其实不过也零星包袱。
当沈知薇终于想起要看望儿子时，等待她的只有空荡荡的渡口和一封信。
信里夹着一张照片。
儿子的墓碑孤零零的立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