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沈知薇的手指几乎要将那张照片捏碎。
照片边缘有些卷曲,但相纸却崭新。
相纸上男孩的笑容清晰,那是她前不久还信誓旦旦说还活着的儿子小阳。
沈知薇抓住一个过路的樵夫,询问我最后的去向。
“他们说……最后看到往那边走了。”
樵夫被她通红的眼睛吓到,胡乱指个方向。
沈知薇跌跌撞撞的冲进山林。
树枝划破了她的裙子,荆棘在手臂上留下血痕。
但她却好像感觉不到疼一般。
山林背后是一片荒芜的洼地。
风卷着枯叶打转,一座孤零零的土坟立在那里。
坟头有着一朵鲜艳的小红花。
但周遭只有这一个坟墓。
孤零零的,好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沈知薇的膝盖重重砸在了地上,泥土沾满了她的裙摆。
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眼泪砸在坟土上,瞬间被吸收的干干净净。
“这不可能……”
她喃喃自语,手指抚上土堆,黑色的泥将白嫩的手变黑。
三年来,她跑遍了大半个世界,高价寻求合适的心脏。
登报纸,上电视,甚至求神拜佛。
虽然她不常去病房,却真真切切的为了小阳做了很多。
每次一听到有相关的成功经历,她都会不顾一切的赶过去,哪怕最后只是徒劳。
引航员顾墨站在十米开外,手里牵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儿。
那个小女孩手上抓着沈知薇刚给她买的棒棒糖,怯生生的望着那边。
顾墨的表情很复杂。
眉头微皱,嘴角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沈小姐。”他开口,声音平静。
“我说过的,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要三思而行。”
沈知薇猛的回头,眼球布满血丝。
“是你!都是你害的!”
她一边冲顾墨喊,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屏幕上正循环播放着一段视频。
画面里是小阳穿着蓝色外套,坐在引航员客厅里对着镜头说。
“爸爸妈妈,我在这里玩的很开心,不用担心我。”
视频右下方的时间显示,是那天我让沈知薇拿点钱下葬的日子。
“这视频是你给我的。”
沈知薇的声音抖的厉害。
“你说小阳还活着,你说我只要付钱,就能让他在你家里玩的高高兴兴。”
“你说他缺少同伴,愿意让这个小女孩儿和他一起,让他没那么多顾虑,开开心心的玩两天。”
引航员顾墨叹了口气,松开小女孩的手。
小女孩想上前拉沈知薇的袖子,却被她狠狠甩开。
小女孩踉跄着跌坐在地,手里的棒棒糖掉在泥里,脏了一大片。
“他不是告诉过你吗?”
顾墨弯腰捡起棒棒糖,慢条斯理的拍掉上面的土。
“这视频是假的,是合成的,是您自己非要相信。”
他顿了顿,突然笑了。
“不过现在也好,你总算亲眼看到了。”
沈知薇的一只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她扑上去,另一巴掌扇在顾墨的脸上。
男人的头偏到一侧,嘴角渗出血丝,却连躲都没躲。
“下作。”
沈知薇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你骗了我这么久,就为了那点钱?”
顾墨用拇指抹掉血迹,眼神冷的像冰。
“钱?”
他冷笑一声。
“你以为我是为了钱?”
他指了指那个坟地。
“有多少个像你儿子一样的孩子在病床上苦苦挣扎?”
“可你之前父母做的烂事,你自己是真的不清楚吗?”
“你以为你接手了你们沈家公司,忙着在电视台亮相,忙着收捐款,忙着当伟大的母亲,特别了不起?”
“可多少人因为你们之前做的事情而变得流离失所?”
沈知微如遭雷击,心中隐隐有个猜测。
风突然大了起来,卷着沙土铺在众人脸上。
顾墨讥讽几句,拉起小女孩转身往林子外走。
“对了。”
他头也不回的说。
“下周,我就离开这个镇子了。”
“您要是有事儿,最好这几天尽快来找我说,随时欢迎。”
沈知薇跪在坟前,看着两人的背影渐渐消失。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下午。
小阳说想去镇上新开的游乐园。
但她正忙着接一个客户的电话,那人手里有最新的治疗记录。
于是她不耐烦的摆摆手。
“下次吧,下次。这次爸爸先带你去,好吗?”
可是,永远不会再有下次了。
和那个被愧疚和悔恨吞噬得千疮百孔的女人不同。
我选择了离开。
我站在船板边,望着那座逐渐缩小的城市。
它像一块被海水浸泡的旧手帕。
皱巴巴的摊在灰蓝色的天际线下。
沈知薇大概还蜷缩在那间偌大的别墅里,对着小阳的照片发呆吧。
两天前,我之前的船员阿杰发来了一个视频。
沈知薇坐在渡口的石阶上,指尖夹着半截燃烧的烟。
烟雾缭绕间,她的眼神空洞,像一口枯井。
引航员顾墨消失了,从这个渡口。
我不知道他和沈知薇又达成了什么交易。
沈知薇没有向众人说他的去向和安排。
视频的最后几秒,沈知薇突然抬头看向镜头。
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她终于明白了。”
我关掉手机,将旧卡掰断,丢进海里。
这一次,我要去一个陌生的城市。
近两年父母在异国的消息断断续续。
十几年前,他们因一桩莫须有的指控连夜逃离,连一张纸条都没留下。
这些年我寄出的信全部石沉大海。
直到半年前,一个跑远洋货轮的老水手在酒馆里认出了我。
“你长得真像老林啊。”
他醉醺醺的拍着我的肩。
“他们现在异国他乡打工,总念叨着对不起孩子。”
我连忙追问,才在他吞吞吐吐的话语中得知一个地址。
阳光融化一般,洒在新城市的码头上。
工人们吆喝着陌生的语言。
空气中飘荡着香料,烤面包和海鱼的气息。
我深吸了一口气,抓紧写着地址的纸条。
正准备离开,拐角处突然冲出一个抱着书本的女人。
“小心。”
我伸手扶住她,却在看清她面容的瞬间有些怔愣。
陈老师,小阳幼儿园的班主任。
她手里的书哗啦啦散落一地,其中一本相册摊开。
照片上三十几个孩子围成圆圈。
中间那个,穿着恐龙连体衣的男孩,笑的眼睛弯成月牙。
我的指尖不受控制的颤抖,那是小阳最开心的一段春游时光。
“林先生……”陈老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蹲下身,帮她捡拾散落的书本。
却在相册夹层里,摸到一叠厚厚的卡纸。
感觉到冒犯,我立刻松开了手。
但她却不紧不慢的将那叠卡纸抽了出来。
上面满满当当写的都是林阳的名字。
是还没来得及发出去的期末小红花。
咖啡厅的玻璃窗上凝着细密的水珠。
陈老师用勺子轻轻搅动着杯中的拿铁。
她的指尖有些发抖,几次欲言又止。
“小阳是个很特别的孩子。”
她终于开口,声音轻的像一片羽毛。
“他总能把最普通的折纸变成恐龙,其他孩子都围着他叫霸王龙船长。”
“他说他最崇拜的人是自己的爸爸妈妈。”
“因为他们就像海上霸王一样,能从容的做着各种和海打交道的工作。”
她的眼眶红了,却勉强笑了笑。
“那天春游,他偷偷把午餐里的草莓分给了班上的贪吃鬼。”
“贪吃鬼,因为吃太多草莓有些肚子痛,他却着急的红了眼。”
“我安慰他没关系,都是出于好心。”
“可他看起来特别内疚……”
我望着窗外熙攘的人群,阳光刺的眼睛发疼。
三年了,我早已学会不在陌生人面前崩溃。
“都过去了。”我听见自己说。
陈老师看我郁郁寡欢,提出去附近的落霞山庄散心。
山路蜿蜒,游客如织。
四月樱花压弯了枝头,粉白的花瓣雪一样落满石阶。
“听说山顶能看到整座城的风光。”
陈老师自顾自说了半天,没有得到我的回应,转头看我。
我却紧紧盯着一处地方,血液在那一瞬间凝固。
几步外的樱花树下,两个佝偻的背影正小心翼翼给彼此拍照。
女人垫脚想调整男人手中的相机。
白发被风吹的凌乱,露出耳后那颗熟悉的朱砂痣。“妈?”
相机猛的砸在地上,惊飞了一群鸟儿。
母亲转过身时,我几乎认不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她嘴唇颤抖着,手里的遮阳伞啪的掉在地上。
“孩子。”
父亲踉跄着后退半步,像见了鬼似的。
直到我冲过去抱住他们,才发现他们的身体轻的可怕。
肩胛骨更是瘦,硌的我胸口生疼。
离开落霞山庄,原来他们这些年一直租住在山庄背后。
这是一间潮湿的阁楼。
母亲煮茶的功夫,父亲一直盯着窗外的山雾。
他手指轻轻的敲打着膝盖,有些坐立不安。
“当年的事……”
我直接撕开了结痂的伤口。
茶壶突然翻了,滚水溅出一些泼到母亲手背上。
她却像感觉不到疼一般,抬头神色复杂地望着我。
静默片刻,父亲终于崩溃的捂住脸。
“是我们害了你和小阳啊……”
原来沈家早年靠走私起家。
沈知薇父母接手后变本加厉,甚至牵扯进跨国器官买卖。
案发那天,沈父跪在我父母面前。
我父母给沈家当了二十几年的保洁管家,却要替主家顶罪。
“知薇那年,跟你一样小。”
母亲摩擦着桌布。
“当时我们都没让你们知道,不想让你们小小年纪承担那样的风险。”
“他们同意让你在他们家好好生活,我们才……”
毕竟父母最落魄时,也是沈家接纳了他们。
这件事情要是倒台,不只是沈知薇,我也难有容身之地。
我忽然想起,沈知薇书房里,那个沈父沈母留下的日记。
扉页用红笔写着“债务清偿计划”。
最后一页夹着小阳的出生证明复印件。
没等我细看,她就匆匆夺过。
我头痛扶额,不愿再去想沈知薇到底知情与否。
“所以这些年,你们躲着我是怕连累我?”
我的声音沙哑。
父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嗽中溅出暗红的血点。
母亲慌乱中打翻了药瓶,我这才看见床头贴着病危的医嘱。
“小阳呢。”
母亲突然抓住我的手。
“那孩子最爱吃我做的桂花糕。”
阁楼上,只有山风撞击窗帘的声响。
“小阳已经没了……”
我三言两语讲述了最近的事情。
父母都沉寂了下来,有些抬不起头。
下山时天已黑透,陈老师默默跟在我身后。
山脚夜市灯火通明,有孩童举着棉花糖奔跑笑闹。
“林先生……”
她突然递来一张泛黄的画纸。
上面用蜡笔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人影。
角落里写着“送给爷爷奶奶”。
那张蜡笔画让我想起小阳最后留下的那张。
不知道他小小的脑袋,在这段痛苦的日子里,到底画了多少张慰藉自己的心灵。
我站在路灯下数花瓣。
发现一片是命运,一片是巧合。
最后一片是永远合不到一块儿的缘分。
其实我们全都对不起他。
从那天后,我决定忘记之前的一切,开始尝试新的职业。
小阳生前,最多说的一句就是想去到处看风景。
于是我去做了导游,借我的眼替他看遍山川湖海。
成为导游的第一天,我站在樱花纷飞的景区路口。
将扩音器别在衣领时,金属夹子冰的锁骨一颤。
游客们挤在导览图前叽叽喳喳。
有个穿皮卡丘卫衣的小男孩突然指着我喊。
“妈妈,这个叔叔的徽章会发光。”
那是小阳幼儿园送的“最佳爸爸”徽章,被我找出来,郑重别在工牌上。
但那镀金早已斑驳。
我调试好小蜜蜂,冲男孩笑了笑。
五月的观景台瀑布水量丰富。
水雾漫过观景台铁栏杆,把我身上的衣裳弄湿。
我正念着李白的典故,余光却督见。
远处帐篷下,坐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
沈知薇把文件袋放在桌上,压住了被风吹起的塑料袋。
那动作有些眼熟,当年在儿科病房,她也是这样按住小阳乱晃的输液管。
她目光平静的望向我,手边那一沓文件是我之前寄给她的。
里面有所有父母辈的真相纠葛,以及小阳最后下葬的所有手续。
我却不想和她再对上。
不知是那份是恨,还是那份小阳最后的期待。
我都觉得,应该让它们随风而去。
但游客们已经兴奋的冲向各处。
我闲下来,感到口渴,只能缓缓向她走去。
没有看她一眼,只拿过她旁边架子上的水,就转身离开。
可她却伸手拽住我的衣角。
力度很轻,却让我止住了步伐。
“我都知道了。”
“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们。”
她又递给我一个文件袋,翻出一张心脏彩超图。
上面标注的配型数据墨迹犹新。
“我不指望你原谅我。”
她忽然抬手遮住眼睛,声音带着些许哽咽。
“但小阳的心脏,其实我上一周已经找到了合适的配型。”
那张总带着倨傲的脸,此刻被阳光割裂成阴暗两半。
“你最近老是提到他的死讯,我都假装听不到。”
“是我自欺欺人,这个心脏成功找到,让我有些得意忘形了。”
“于是轻易相信了引航员给我的假象。”
“好像只要不承认,他就还能蹦蹦跳跳等着做移植手术。”
水滴在在彩超图上,不知是汗还是泪。
我一怔,缓缓转身,撞进她通红的眼眶里。
那里面翻涌的悔意太真切,像当时我掉入海面汹涌的黑水。
可命运的玩笑总是如此残忍。
当答案终于揭晓时,船票早已过了期。
她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
“公司注销了。”
她移开手,衣领有些湿润。
不知是不是被我身上刚刚被瀑布打到的水渍碰到。
“现在我在货运码头从基层干起。”
远处旅行巴士鸣笛催促,她的声音悠悠的飘过来。
“如果哪天你想说说小阳的事,我每天都在老船坞。”
又是一年春天,我的导游工作渐入佳境。
带团到最后一个景点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
这次不是沈知薇。
自从她坦白一切后,我时常去找她。
讲述儿子生前的点点滴滴。
她总是安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后来每个月,她都会汇一笔钱给我父母。
金额时多时少,有零有整,像是她全部的工资。
父母收到钱时,总是沉默良久。
但纠结了许久,最终收下了那笔钱。
每次试图退回,沈知薇都会打来电话,她的声音里带着执拗。
“如果你们不收,我就跪在你们面前求。”
年迈的父母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只好作罢。
我帮他们把钱存进新开的账户。
这本就是她欠我们家的,收下也无可厚非。
那天带完团,我正沿着石板路往阁楼走。
拐角处突然冲出一辆自行车,眼看就要撞上我。
一只温暖的手猛地将我拽开。
我转头,看见陈老师熟悉的脸,但惯性太大,我们双双摔倒在地。
电光火石间,我下意识转身护住她,后背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翻滚停下后,我撑着地面起身,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陈老师慌张地凑近,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盛满担忧。
“你没事吧?”
就像当年她初次见到小阳时那般温柔。
我嘴上说着“没事”,却疼得龇牙咧嘴地站起来。
拍去身上的尘土,还是向她道了谢。
“还是多亏你拉我那一下。”
我顿了顿,又忍不住问。
“不是说辞职后很快要回去教书吗?那些孩子……还在等你吧?”
“怎么在这里又碰到你了?”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她低头笑了笑。
她抱着手里的书籍,望着远处轻声说。
“那些孩子都长大了。现在我想帮助更多像小阳一样的孩子。”
原来她已转行医疗行业,正穿梭于各国偏远地区行医。
我凝视着她被夕阳镀上金边的侧脸,突然发自内心地笑了。
这样的未来,或许会更好。
后来我偶尔回到老船坞,看见海上的生意蒸蒸日上。
沈知薇已从基层做起,身边不再是那些阿谀奉承的人。
而是围着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他们热烈讨论着未来的蓝图。
这次陈老师陪我一同回来取最新的医疗设备,我们并肩而立。
远处的沈知薇与我们目光相接,轻轻点了点头。
海洋的故事还在继续,希望未来都是没有遗憾的故事。
照片边缘有些卷曲,但相纸却崭新。
相纸上男孩的笑容清晰,那是她前不久还信誓旦旦说还活着的儿子小阳。
沈知薇抓住一个过路的樵夫,询问我最后的去向。
“他们说……最后看到往那边走了。”
樵夫被她通红的眼睛吓到,胡乱指个方向。
沈知薇跌跌撞撞的冲进山林。
树枝划破了她的裙子,荆棘在手臂上留下血痕。
但她却好像感觉不到疼一般。
山林背后是一片荒芜的洼地。
风卷着枯叶打转,一座孤零零的土坟立在那里。
坟头有着一朵鲜艳的小红花。
但周遭只有这一个坟墓。
孤零零的,好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沈知薇的膝盖重重砸在了地上,泥土沾满了她的裙摆。
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眼泪砸在坟土上,瞬间被吸收的干干净净。
“这不可能……”
她喃喃自语,手指抚上土堆,黑色的泥将白嫩的手变黑。
三年来,她跑遍了大半个世界,高价寻求合适的心脏。
登报纸,上电视,甚至求神拜佛。
虽然她不常去病房,却真真切切的为了小阳做了很多。
每次一听到有相关的成功经历,她都会不顾一切的赶过去,哪怕最后只是徒劳。
引航员顾墨站在十米开外,手里牵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儿。
那个小女孩手上抓着沈知薇刚给她买的棒棒糖,怯生生的望着那边。
顾墨的表情很复杂。
眉头微皱,嘴角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沈小姐。”他开口,声音平静。
“我说过的,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要三思而行。”
沈知薇猛的回头,眼球布满血丝。
“是你!都是你害的!”
她一边冲顾墨喊,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屏幕上正循环播放着一段视频。
画面里是小阳穿着蓝色外套,坐在引航员客厅里对着镜头说。
“爸爸妈妈,我在这里玩的很开心,不用担心我。”
视频右下方的时间显示,是那天我让沈知薇拿点钱下葬的日子。
“这视频是你给我的。”
沈知薇的声音抖的厉害。
“你说小阳还活着,你说我只要付钱,就能让他在你家里玩的高高兴兴。”
“你说他缺少同伴,愿意让这个小女孩儿和他一起,让他没那么多顾虑,开开心心的玩两天。”
引航员顾墨叹了口气,松开小女孩的手。
小女孩想上前拉沈知薇的袖子,却被她狠狠甩开。
小女孩踉跄着跌坐在地,手里的棒棒糖掉在泥里,脏了一大片。
“他不是告诉过你吗?”
顾墨弯腰捡起棒棒糖,慢条斯理的拍掉上面的土。
“这视频是假的,是合成的,是您自己非要相信。”
他顿了顿,突然笑了。
“不过现在也好,你总算亲眼看到了。”
沈知薇的一只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她扑上去,另一巴掌扇在顾墨的脸上。
男人的头偏到一侧,嘴角渗出血丝,却连躲都没躲。
“下作。”
沈知薇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你骗了我这么久,就为了那点钱?”
顾墨用拇指抹掉血迹,眼神冷的像冰。
“钱?”
他冷笑一声。
“你以为我是为了钱?”
他指了指那个坟地。
“有多少个像你儿子一样的孩子在病床上苦苦挣扎?”
“可你之前父母做的烂事,你自己是真的不清楚吗?”
“你以为你接手了你们沈家公司,忙着在电视台亮相,忙着收捐款,忙着当伟大的母亲,特别了不起?”
“可多少人因为你们之前做的事情而变得流离失所?”
沈知微如遭雷击,心中隐隐有个猜测。
风突然大了起来,卷着沙土铺在众人脸上。
顾墨讥讽几句,拉起小女孩转身往林子外走。
“对了。”
他头也不回的说。
“下周,我就离开这个镇子了。”
“您要是有事儿,最好这几天尽快来找我说,随时欢迎。”
沈知薇跪在坟前,看着两人的背影渐渐消失。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下午。
小阳说想去镇上新开的游乐园。
但她正忙着接一个客户的电话,那人手里有最新的治疗记录。
于是她不耐烦的摆摆手。
“下次吧,下次。这次爸爸先带你去,好吗?”
可是,永远不会再有下次了。
和那个被愧疚和悔恨吞噬得千疮百孔的女人不同。
我选择了离开。
我站在船板边,望着那座逐渐缩小的城市。
它像一块被海水浸泡的旧手帕。
皱巴巴的摊在灰蓝色的天际线下。
沈知薇大概还蜷缩在那间偌大的别墅里,对着小阳的照片发呆吧。
两天前,我之前的船员阿杰发来了一个视频。
沈知薇坐在渡口的石阶上,指尖夹着半截燃烧的烟。
烟雾缭绕间,她的眼神空洞,像一口枯井。
引航员顾墨消失了,从这个渡口。
我不知道他和沈知薇又达成了什么交易。
沈知薇没有向众人说他的去向和安排。
视频的最后几秒,沈知薇突然抬头看向镜头。
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她终于明白了。”
我关掉手机,将旧卡掰断,丢进海里。
这一次,我要去一个陌生的城市。
近两年父母在异国的消息断断续续。
十几年前,他们因一桩莫须有的指控连夜逃离,连一张纸条都没留下。
这些年我寄出的信全部石沉大海。
直到半年前,一个跑远洋货轮的老水手在酒馆里认出了我。
“你长得真像老林啊。”
他醉醺醺的拍着我的肩。
“他们现在异国他乡打工,总念叨着对不起孩子。”
我连忙追问,才在他吞吞吐吐的话语中得知一个地址。
阳光融化一般,洒在新城市的码头上。
工人们吆喝着陌生的语言。
空气中飘荡着香料,烤面包和海鱼的气息。
我深吸了一口气,抓紧写着地址的纸条。
正准备离开,拐角处突然冲出一个抱着书本的女人。
“小心。”
我伸手扶住她,却在看清她面容的瞬间有些怔愣。
陈老师,小阳幼儿园的班主任。
她手里的书哗啦啦散落一地,其中一本相册摊开。
照片上三十几个孩子围成圆圈。
中间那个,穿着恐龙连体衣的男孩,笑的眼睛弯成月牙。
我的指尖不受控制的颤抖,那是小阳最开心的一段春游时光。
“林先生……”陈老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蹲下身,帮她捡拾散落的书本。
却在相册夹层里,摸到一叠厚厚的卡纸。
感觉到冒犯,我立刻松开了手。
但她却不紧不慢的将那叠卡纸抽了出来。
上面满满当当写的都是林阳的名字。
是还没来得及发出去的期末小红花。
咖啡厅的玻璃窗上凝着细密的水珠。
陈老师用勺子轻轻搅动着杯中的拿铁。
她的指尖有些发抖,几次欲言又止。
“小阳是个很特别的孩子。”
她终于开口,声音轻的像一片羽毛。
“他总能把最普通的折纸变成恐龙,其他孩子都围着他叫霸王龙船长。”
“他说他最崇拜的人是自己的爸爸妈妈。”
“因为他们就像海上霸王一样,能从容的做着各种和海打交道的工作。”
她的眼眶红了,却勉强笑了笑。
“那天春游,他偷偷把午餐里的草莓分给了班上的贪吃鬼。”
“贪吃鬼,因为吃太多草莓有些肚子痛,他却着急的红了眼。”
“我安慰他没关系,都是出于好心。”
“可他看起来特别内疚……”
我望着窗外熙攘的人群,阳光刺的眼睛发疼。
三年了,我早已学会不在陌生人面前崩溃。
“都过去了。”我听见自己说。
陈老师看我郁郁寡欢,提出去附近的落霞山庄散心。
山路蜿蜒,游客如织。
四月樱花压弯了枝头,粉白的花瓣雪一样落满石阶。
“听说山顶能看到整座城的风光。”
陈老师自顾自说了半天,没有得到我的回应,转头看我。
我却紧紧盯着一处地方,血液在那一瞬间凝固。
几步外的樱花树下,两个佝偻的背影正小心翼翼给彼此拍照。
女人垫脚想调整男人手中的相机。
白发被风吹的凌乱,露出耳后那颗熟悉的朱砂痣。“妈?”
相机猛的砸在地上,惊飞了一群鸟儿。
母亲转过身时,我几乎认不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她嘴唇颤抖着,手里的遮阳伞啪的掉在地上。
“孩子。”
父亲踉跄着后退半步,像见了鬼似的。
直到我冲过去抱住他们,才发现他们的身体轻的可怕。
肩胛骨更是瘦,硌的我胸口生疼。
离开落霞山庄,原来他们这些年一直租住在山庄背后。
这是一间潮湿的阁楼。
母亲煮茶的功夫,父亲一直盯着窗外的山雾。
他手指轻轻的敲打着膝盖,有些坐立不安。
“当年的事……”
我直接撕开了结痂的伤口。
茶壶突然翻了,滚水溅出一些泼到母亲手背上。
她却像感觉不到疼一般,抬头神色复杂地望着我。
静默片刻,父亲终于崩溃的捂住脸。
“是我们害了你和小阳啊……”
原来沈家早年靠走私起家。
沈知薇父母接手后变本加厉,甚至牵扯进跨国器官买卖。
案发那天,沈父跪在我父母面前。
我父母给沈家当了二十几年的保洁管家,却要替主家顶罪。
“知薇那年,跟你一样小。”
母亲摩擦着桌布。
“当时我们都没让你们知道,不想让你们小小年纪承担那样的风险。”
“他们同意让你在他们家好好生活,我们才……”
毕竟父母最落魄时,也是沈家接纳了他们。
这件事情要是倒台,不只是沈知薇,我也难有容身之地。
我忽然想起,沈知薇书房里,那个沈父沈母留下的日记。
扉页用红笔写着“债务清偿计划”。
最后一页夹着小阳的出生证明复印件。
没等我细看,她就匆匆夺过。
我头痛扶额,不愿再去想沈知薇到底知情与否。
“所以这些年,你们躲着我是怕连累我?”
我的声音沙哑。
父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嗽中溅出暗红的血点。
母亲慌乱中打翻了药瓶,我这才看见床头贴着病危的医嘱。
“小阳呢。”
母亲突然抓住我的手。
“那孩子最爱吃我做的桂花糕。”
阁楼上,只有山风撞击窗帘的声响。
“小阳已经没了……”
我三言两语讲述了最近的事情。
父母都沉寂了下来,有些抬不起头。
下山时天已黑透,陈老师默默跟在我身后。
山脚夜市灯火通明,有孩童举着棉花糖奔跑笑闹。
“林先生……”
她突然递来一张泛黄的画纸。
上面用蜡笔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人影。
角落里写着“送给爷爷奶奶”。
那张蜡笔画让我想起小阳最后留下的那张。
不知道他小小的脑袋,在这段痛苦的日子里,到底画了多少张慰藉自己的心灵。
我站在路灯下数花瓣。
发现一片是命运,一片是巧合。
最后一片是永远合不到一块儿的缘分。
其实我们全都对不起他。
从那天后,我决定忘记之前的一切,开始尝试新的职业。
小阳生前,最多说的一句就是想去到处看风景。
于是我去做了导游,借我的眼替他看遍山川湖海。
成为导游的第一天,我站在樱花纷飞的景区路口。
将扩音器别在衣领时,金属夹子冰的锁骨一颤。
游客们挤在导览图前叽叽喳喳。
有个穿皮卡丘卫衣的小男孩突然指着我喊。
“妈妈,这个叔叔的徽章会发光。”
那是小阳幼儿园送的“最佳爸爸”徽章,被我找出来,郑重别在工牌上。
但那镀金早已斑驳。
我调试好小蜜蜂,冲男孩笑了笑。
五月的观景台瀑布水量丰富。
水雾漫过观景台铁栏杆,把我身上的衣裳弄湿。
我正念着李白的典故,余光却督见。
远处帐篷下,坐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
沈知薇把文件袋放在桌上,压住了被风吹起的塑料袋。
那动作有些眼熟,当年在儿科病房,她也是这样按住小阳乱晃的输液管。
她目光平静的望向我,手边那一沓文件是我之前寄给她的。
里面有所有父母辈的真相纠葛,以及小阳最后下葬的所有手续。
我却不想和她再对上。
不知是那份是恨,还是那份小阳最后的期待。
我都觉得,应该让它们随风而去。
但游客们已经兴奋的冲向各处。
我闲下来,感到口渴,只能缓缓向她走去。
没有看她一眼,只拿过她旁边架子上的水,就转身离开。
可她却伸手拽住我的衣角。
力度很轻,却让我止住了步伐。
“我都知道了。”
“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们。”
她又递给我一个文件袋,翻出一张心脏彩超图。
上面标注的配型数据墨迹犹新。
“我不指望你原谅我。”
她忽然抬手遮住眼睛,声音带着些许哽咽。
“但小阳的心脏,其实我上一周已经找到了合适的配型。”
那张总带着倨傲的脸,此刻被阳光割裂成阴暗两半。
“你最近老是提到他的死讯,我都假装听不到。”
“是我自欺欺人,这个心脏成功找到,让我有些得意忘形了。”
“于是轻易相信了引航员给我的假象。”
“好像只要不承认,他就还能蹦蹦跳跳等着做移植手术。”
水滴在在彩超图上,不知是汗还是泪。
我一怔,缓缓转身,撞进她通红的眼眶里。
那里面翻涌的悔意太真切,像当时我掉入海面汹涌的黑水。
可命运的玩笑总是如此残忍。
当答案终于揭晓时,船票早已过了期。
她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
“公司注销了。”
她移开手,衣领有些湿润。
不知是不是被我身上刚刚被瀑布打到的水渍碰到。
“现在我在货运码头从基层干起。”
远处旅行巴士鸣笛催促,她的声音悠悠的飘过来。
“如果哪天你想说说小阳的事,我每天都在老船坞。”
又是一年春天,我的导游工作渐入佳境。
带团到最后一个景点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
这次不是沈知薇。
自从她坦白一切后,我时常去找她。
讲述儿子生前的点点滴滴。
她总是安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后来每个月,她都会汇一笔钱给我父母。
金额时多时少,有零有整,像是她全部的工资。
父母收到钱时,总是沉默良久。
但纠结了许久,最终收下了那笔钱。
每次试图退回,沈知薇都会打来电话,她的声音里带着执拗。
“如果你们不收,我就跪在你们面前求。”
年迈的父母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只好作罢。
我帮他们把钱存进新开的账户。
这本就是她欠我们家的,收下也无可厚非。
那天带完团,我正沿着石板路往阁楼走。
拐角处突然冲出一辆自行车,眼看就要撞上我。
一只温暖的手猛地将我拽开。
我转头,看见陈老师熟悉的脸,但惯性太大,我们双双摔倒在地。
电光火石间,我下意识转身护住她,后背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翻滚停下后,我撑着地面起身,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陈老师慌张地凑近,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盛满担忧。
“你没事吧?”
就像当年她初次见到小阳时那般温柔。
我嘴上说着“没事”,却疼得龇牙咧嘴地站起来。
拍去身上的尘土,还是向她道了谢。
“还是多亏你拉我那一下。”
我顿了顿,又忍不住问。
“不是说辞职后很快要回去教书吗?那些孩子……还在等你吧?”
“怎么在这里又碰到你了?”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她低头笑了笑。
她抱着手里的书籍,望着远处轻声说。
“那些孩子都长大了。现在我想帮助更多像小阳一样的孩子。”
原来她已转行医疗行业,正穿梭于各国偏远地区行医。
我凝视着她被夕阳镀上金边的侧脸,突然发自内心地笑了。
这样的未来,或许会更好。
后来我偶尔回到老船坞,看见海上的生意蒸蒸日上。
沈知薇已从基层做起,身边不再是那些阿谀奉承的人。
而是围着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他们热烈讨论着未来的蓝图。
这次陈老师陪我一同回来取最新的医疗设备,我们并肩而立。
远处的沈知薇与我们目光相接,轻轻点了点头。
海洋的故事还在继续,希望未来都是没有遗憾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