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唯一的同谋
“没关系，我们再来一次。”
许皓之的声音像来自很远的地方，穿透我混乱的思绪，轻轻敲打着我的耳膜。他的表情，他说话的语气，他脸上那个恰到好处的、属于十七岁少年的鼓励微笑，一切都天衣无缝。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碎裂了。
我的心沉在无底的深渊里，每一次下坠，都伴随着过往时空里他离去时的画面。大四那年的争吵，24岁病房里的呼吸机，还有无数次我没能来得及阻止的、细小的悲剧……所有记忆的碎片汇成一股洪流，几乎要将我吞噬。
如果他也记得……
如果我每一次的挣扎、每一次自以为是的拯救，在他眼中，都只是一场又一场拙劣的、不断重播的默剧，那该是多么可笑，又多么残忍。
我握紧了手里的接力棒，冰凉的触感让我找回一丝理智。我看着他，试图从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就像一个最高明的演员，完美地扮演着“许皓之”这个角色。阳光、开朗、善解人意，是所有女生都会心动的模样。
“颜希？”他歪了歪头，眼里的关切不似作伪，“你是不是不舒服？脸色不太好。”
另外两个队员也关心地围了过来。
“是啊，颜希，你是不是低血糖了？要不要去小卖部买瓶水？”
“我看我们今天就练到这里吧，别太勉强了。”
他们的关心像一堵温暖的墙，将我和许皓之隔开，也让我暂时从那令人窒息的对视中解脱出来。我借坡下驴，连忙点头：“可能……可能是有点累了。对不起，今天一直是我在拖后腿。”
“说什么呢，我们是团队嘛。”性格爽朗的女队员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再战！”
他们收拾好东西，笑着跟我告别，操场上很快就只剩下我和许皓之两个人。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边的晚霞燃烧着最后的绚烂，将他的身影勾勒出一道寂寥的金色轮廓。
他没有走，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我。
我也没有动。我知道，有些话，在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是永远问不出口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风停了，蝉鸣也消失了。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以及那份心照不宣的、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秘密。
我垂下眼，盯着自己磨旧了的白色帆布鞋的鞋尖，声音干涩地开了口：“你……为什么会知道那句话？”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不具备攻击性，也最能接近真相的问题。
我不敢问“你是不是也重生了”，也不敢问“你还记得多少”，我怕得到的答案会将我最后一点侥幸彻底击碎。
许皓之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像个懦夫一样逃跑时，他才轻轻地、慢慢地开口了。
他的问题，却毫不相干。
“你那天，为什么突然要替我跑3000米？”他问。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我当时就是脑子一热……”我下意识地用那个已经骗不过任何人的借口。
“是吗？”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苍凉，“我以为，你知道些什么。”
他向前走了一步。
我们就这样一站一坐，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光像一张网，无处可逃。
“就像，”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像是在宣判我的死刑，“你也知道，我会喜欢吃那家店的草莓慕斯一样。”
轰的一声，我大脑里最后一根名为“侥幸”的弦，应声断裂。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重生了无数次，知道我费尽心机地接近他，知道我拙劣地想要改变每一个可能导致悲剧的节点。他知道那块被我扔掉的蛋糕，也知道我阻止他跑3000米的真正原因。
我所有的秘密，在他面前，都成了一场透明的笑话。
巨大的恐慌和羞耻感瞬间淹没了我，我几乎无法呼吸。我猛地站起身，想要逃离。
“颜希。”
他叫住我，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我僵在原地，不敢回头。
“我总是做一些重复的梦。”他平静地叙述着，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在梦里，我一次又一次地站上那条3000米的跑道，每一次，我都能拿到第一。但每一次，我都会在冲过终点线后，尝到喉咙里的血腥味，心脏像是要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爆一样。”
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我还梦到过，”他继续说，“我们上了大学，为了一个课题吵架。你很固执，像一头倔强的小牛，怎么劝都劝不回来。我记得我当时很无奈，对你说了一句话……”
他停了下来，留给我足够的时间去回忆，去痛苦。
“越是想抓紧，就越容易失手。”我用气声接上了他的话，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哭腔。
身后是一片长久的死寂。
然后，我听到他一声极轻的叹息，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的疲惫、无奈，以及和我如出一辙的、被命运反复碾压后的绝望。
我们没有再说话，只是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昏黄的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在下一盏路灯下，将它们缩短。一如我们之间这段被反复拉扯、不断重演的命运。
“你试过多少次了？”他忽然问。
“……九次。”我诚实地回答。加上这一次，是第十次。
“我比你多。”他说。
我的脚步一顿，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看着前方明明灭灭的车灯，眼神空洞得可怕。“在我有清晰的‘记忆’之前，我一直以为那只是噩梦。那些心脏骤停的瞬间，那些躺在病床上的无力感，那些看着你哭到崩溃的场景……我以为只是我精神出了问题。”
“直到有一次，大概是你的第四次，或者第五次？我记不清了。你冲进教室，不由分说地抢走了我桌上的可乐，换成了一瓶矿泉水。你说，我胃不好，不能喝碳酸饮料。”
我当然记得。那一次，他因为急性胃炎住了院，错过了至关重要的期末考试。
“那天早上，我妈刚逼我喝完一碗养胃粥，她说我最近胃不好。而你，颜希，你不可能知道这件事。”许皓之的嘴角扯出一个悲伤的弧度，“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了。我的噩梦，不是梦。”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手背上。
原来，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在我为了拯救他而焦头烂额、孤立无援的时候，他也同样被困在这无尽的轮回里，默默地承受着一切，甚至还要看着我这个“不知情”的傻瓜，一遍又一遍地进行着徒劳的努力。
他该有多累？多绝望？
“所以你……”我哽咽着问，“你后来，都是在配合我吗？”
配合我拙劣的表演，配合我自作聪明的安排，看着我像个小丑一样，在既定的舞台上，妄图改变结局。
“不全是。”他摇了摇头，“我试过反抗。在你不知道的、更早的循环里，我试过很多种方法。退学、转学、甚至……彻底远离你。”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但没用。”他说得云淡风清，“不管我逃到哪里，命运总有办法让我们相遇。就像这个运动会，就算我不跑3000米，我依然会被你，以另一种方式，拉到同一个赛场上。我们就像两颗被设定好轨道的行星，除了在既定的时间和地点相撞，别无选择。”
他说完，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路灯的光从他头顶洒下，在他深刻的五官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颜希，”他一字一句地问，“如果一部戏，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结局是悲剧，你还会选择登台，一遍遍地演下去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直直地插进我的心脏。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那片死寂的、不再有光的深海。我终于明白，反复的轮回，磨掉的不仅仅是我的希望，也磨掉了他的。他不再挣扎，不再反抗，他选择了接受。
而我呢？
我抬起手，用手背胡乱地抹掉脸上的泪水，看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我的答案。
“会。”
即使每一次的结局都是失去你，但每一次的过程，我都曾拥有你。
只要能和你一起度过哪怕多一秒的时光，就算是饮鸩止渴，我也心甘情愿。
许皓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他愣住了，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微澜。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时间就要这样静止。
然后，他抬起手，用他那总是冰凉的指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拭去了我眼角最后一滴泪。
“我试过很多次了，颜希。”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被我重新点燃的、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火星，“一个人。”
一个人，试过了。
所以这一次，要不要，两个人一起试试？
他没有说出后半句话，但我懂了。
我们都懂了。
夜色深沉，行人匆匆。我们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边，像两个被世界遗忘的孤岛。但从这一刻起，我知道，我们的岛屿，终于连接在了一起。
今夜之前，我是孤身对抗命运的窃贼。
今夜之后，我们是彼此唯一的同谋。
许皓之的声音像来自很远的地方，穿透我混乱的思绪，轻轻敲打着我的耳膜。他的表情，他说话的语气，他脸上那个恰到好处的、属于十七岁少年的鼓励微笑，一切都天衣无缝。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碎裂了。
我的心沉在无底的深渊里，每一次下坠，都伴随着过往时空里他离去时的画面。大四那年的争吵，24岁病房里的呼吸机，还有无数次我没能来得及阻止的、细小的悲剧……所有记忆的碎片汇成一股洪流，几乎要将我吞噬。
如果他也记得……
如果我每一次的挣扎、每一次自以为是的拯救，在他眼中，都只是一场又一场拙劣的、不断重播的默剧，那该是多么可笑，又多么残忍。
我握紧了手里的接力棒，冰凉的触感让我找回一丝理智。我看着他，试图从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就像一个最高明的演员，完美地扮演着“许皓之”这个角色。阳光、开朗、善解人意，是所有女生都会心动的模样。
“颜希？”他歪了歪头，眼里的关切不似作伪，“你是不是不舒服？脸色不太好。”
另外两个队员也关心地围了过来。
“是啊，颜希，你是不是低血糖了？要不要去小卖部买瓶水？”
“我看我们今天就练到这里吧，别太勉强了。”
他们的关心像一堵温暖的墙，将我和许皓之隔开，也让我暂时从那令人窒息的对视中解脱出来。我借坡下驴，连忙点头：“可能……可能是有点累了。对不起，今天一直是我在拖后腿。”
“说什么呢，我们是团队嘛。”性格爽朗的女队员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再战！”
他们收拾好东西，笑着跟我告别，操场上很快就只剩下我和许皓之两个人。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边的晚霞燃烧着最后的绚烂，将他的身影勾勒出一道寂寥的金色轮廓。
他没有走，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我。
我也没有动。我知道，有些话，在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是永远问不出口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风停了，蝉鸣也消失了。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以及那份心照不宣的、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秘密。
我垂下眼，盯着自己磨旧了的白色帆布鞋的鞋尖，声音干涩地开了口：“你……为什么会知道那句话？”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不具备攻击性，也最能接近真相的问题。
我不敢问“你是不是也重生了”，也不敢问“你还记得多少”，我怕得到的答案会将我最后一点侥幸彻底击碎。
许皓之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像个懦夫一样逃跑时，他才轻轻地、慢慢地开口了。
他的问题，却毫不相干。
“你那天，为什么突然要替我跑3000米？”他问。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我当时就是脑子一热……”我下意识地用那个已经骗不过任何人的借口。
“是吗？”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苍凉，“我以为，你知道些什么。”
他向前走了一步。
我们就这样一站一坐，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光像一张网，无处可逃。
“就像，”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像是在宣判我的死刑，“你也知道，我会喜欢吃那家店的草莓慕斯一样。”
轰的一声，我大脑里最后一根名为“侥幸”的弦，应声断裂。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重生了无数次，知道我费尽心机地接近他，知道我拙劣地想要改变每一个可能导致悲剧的节点。他知道那块被我扔掉的蛋糕，也知道我阻止他跑3000米的真正原因。
我所有的秘密，在他面前，都成了一场透明的笑话。
巨大的恐慌和羞耻感瞬间淹没了我，我几乎无法呼吸。我猛地站起身，想要逃离。
“颜希。”
他叫住我，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我僵在原地，不敢回头。
“我总是做一些重复的梦。”他平静地叙述着，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在梦里，我一次又一次地站上那条3000米的跑道，每一次，我都能拿到第一。但每一次，我都会在冲过终点线后，尝到喉咙里的血腥味，心脏像是要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爆一样。”
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我还梦到过，”他继续说，“我们上了大学，为了一个课题吵架。你很固执，像一头倔强的小牛，怎么劝都劝不回来。我记得我当时很无奈，对你说了一句话……”
他停了下来，留给我足够的时间去回忆，去痛苦。
“越是想抓紧，就越容易失手。”我用气声接上了他的话，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哭腔。
身后是一片长久的死寂。
然后，我听到他一声极轻的叹息，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的疲惫、无奈，以及和我如出一辙的、被命运反复碾压后的绝望。
我们没有再说话，只是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昏黄的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在下一盏路灯下，将它们缩短。一如我们之间这段被反复拉扯、不断重演的命运。
“你试过多少次了？”他忽然问。
“……九次。”我诚实地回答。加上这一次，是第十次。
“我比你多。”他说。
我的脚步一顿，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看着前方明明灭灭的车灯，眼神空洞得可怕。“在我有清晰的‘记忆’之前，我一直以为那只是噩梦。那些心脏骤停的瞬间，那些躺在病床上的无力感，那些看着你哭到崩溃的场景……我以为只是我精神出了问题。”
“直到有一次，大概是你的第四次，或者第五次？我记不清了。你冲进教室，不由分说地抢走了我桌上的可乐，换成了一瓶矿泉水。你说，我胃不好，不能喝碳酸饮料。”
我当然记得。那一次，他因为急性胃炎住了院，错过了至关重要的期末考试。
“那天早上，我妈刚逼我喝完一碗养胃粥，她说我最近胃不好。而你，颜希，你不可能知道这件事。”许皓之的嘴角扯出一个悲伤的弧度，“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了。我的噩梦，不是梦。”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手背上。
原来，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在我为了拯救他而焦头烂额、孤立无援的时候，他也同样被困在这无尽的轮回里，默默地承受着一切，甚至还要看着我这个“不知情”的傻瓜，一遍又一遍地进行着徒劳的努力。
他该有多累？多绝望？
“所以你……”我哽咽着问，“你后来，都是在配合我吗？”
配合我拙劣的表演，配合我自作聪明的安排，看着我像个小丑一样，在既定的舞台上，妄图改变结局。
“不全是。”他摇了摇头，“我试过反抗。在你不知道的、更早的循环里，我试过很多种方法。退学、转学、甚至……彻底远离你。”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但没用。”他说得云淡风清，“不管我逃到哪里，命运总有办法让我们相遇。就像这个运动会，就算我不跑3000米，我依然会被你，以另一种方式，拉到同一个赛场上。我们就像两颗被设定好轨道的行星，除了在既定的时间和地点相撞，别无选择。”
他说完，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路灯的光从他头顶洒下，在他深刻的五官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颜希，”他一字一句地问，“如果一部戏，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结局是悲剧，你还会选择登台，一遍遍地演下去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直直地插进我的心脏。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那片死寂的、不再有光的深海。我终于明白，反复的轮回，磨掉的不仅仅是我的希望，也磨掉了他的。他不再挣扎，不再反抗，他选择了接受。
而我呢？
我抬起手，用手背胡乱地抹掉脸上的泪水，看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我的答案。
“会。”
即使每一次的结局都是失去你，但每一次的过程，我都曾拥有你。
只要能和你一起度过哪怕多一秒的时光，就算是饮鸩止渴，我也心甘情愿。
许皓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他愣住了，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微澜。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时间就要这样静止。
然后，他抬起手，用他那总是冰凉的指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拭去了我眼角最后一滴泪。
“我试过很多次了，颜希。”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被我重新点燃的、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火星，“一个人。”
一个人，试过了。
所以这一次，要不要，两个人一起试试？
他没有说出后半句话，但我懂了。
我们都懂了。
夜色深沉，行人匆匆。我们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边，像两个被世界遗忘的孤岛。但从这一刻起，我知道，我们的岛屿，终于连接在了一起。
今夜之前，我是孤身对抗命运的窃贼。
今夜之后，我们是彼此唯一的同谋。